何贵妃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容色还是平静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栈吧,以免误了行程。
    谢令鸢揣摩不出她的态度,直接问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骑马一道往回走。何贵妃稍稍落在后面,看着杨犒等人消失在视线,天地间一片寂静的白。
    何家用过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爷爷常说,政治上的事,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有成功与失败的高下。政治只论成败。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兴废危亡的大事,怎么能分辨什么是错?又什么是对?世上本就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唯有胜者为上。眼光看得长远一些,无论当下褒贬,待千百年后,谁还记得史书边角上的这些恩恩怨怨?纵使记得又怎样?家族历经千百年岿然不倒,存在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对杨犒揭穿的yīn谋,她虽觉得难堪,却甚至说不出何家的错来,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分难堪,是因她入宫以后懂了堂姑姑的苦楚,出宫以后又看到了天下人形形色色的苦楚。
    不懂和看不见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可是看到了,想通透了,发现这些悲哀隐忍和民不聊生,都是自己的亲人一手造成,为的是保全家族的富贵长兴,她才疑惑这样似乎是不妥的,于是昔日屠眉骂她的话,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了。
    这认知让她万分沮丧,甚至生出了隐隐的抵触心。可这苦闷也不能对德妃讲,因为这是何家布设的yīn谋。
    这心便仿佛被紧紧捏住,却无处发泄,无处释放。
    细雪飘落在她的脸上,渐渐融化,她都无甚所觉。只千思万绪,觉得自己不该有谴责何家的心思这太荒谬了。何家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家族,家族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么?
    她轻轻叹气,满腹的心事在空中化作了白雾,有如实质。她想,待寻到陛下,她就回长安,听爷爷和伯父为她阐明做这些事的利弊,她想厘清这究竟是对是错,对错在哪里。
    对,有些事,一定是有对错之分的。
    不然杨犒不会惭愧了那么些年,德妃方才也不会那样愤慨。
    他们清晨回到客栈,连夜跋涉了数十里外的郊县,何贵妃已是困乏难当,可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叔伯讲的道理,一会儿是屠眉骂她和山匪一路货色,一会儿是从煌州到并州绵延千里的民不聊生的荒芜
    客栈外,随着天色渐亮又热闹了起来,不到巳时,早起练武的武明贞来叫门,催着她们赶快退房拿回路引纸,好去城门口排队。
    谢令鸢翻来滚去地赖chuáng,武明贞不好踹她和贵妃,于是一脚把林昭媛踹了起来。杀jī儆猴,林昭媛的惨叫响彻寰宇,谢令鸢赶紧从榻上坐了起来。
    朔方城因前些日子西魏的进犯而戒严,每日午时才开城门,申时又会闭门。只留两个时辰的开门时间,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才巳时过,要进城的人们已远远排成了望不到尽头的长队。不少有仆从的商队,都一早由仆人去城门口挨号,甚至有人卖cha队,还因此和后面的人打了起来。
    谢令鸢打着呵欠,这感觉不比面签美国大使馆差。待到午时城门开,天色依然未晴,风中夹带着雪花,人们牵着马等待入城,不免谈论起近来的战事。
    前面的小商贩同身后的中年人扯着嗓门聊天,鼻翼两边的八字纹一抖一抖的:也是没想到,高阙塞都落入胡人手里了,我还以为进城的人能少点,谁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敢在这时候来?
    附近有人听到,七嘴八舌:富贵险中求啊。
    就是,这年头你不提头做买卖,都不好意思自称是跑西域的。
    我听城里的亲戚说,城内这几天物价疯涨,你们猜一块这么点的馍多少钱?九个子儿!听说长安都才六个钱呢,还不趁着现在去赚两笔!
    反正做完这一趟我就再不来了,听说高阙塞那边,压了几万西魏兵,你们想想,这要命啊,从高阙塞过来,骑快马两个时辰都不到,到时候还不是说打就打?
    恐慌又无奈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可无论何时,人总是存抱侥幸心,尤其朔方城即将面临一场苦战,是以此刻城门外排的长队,全是趁着这个机会来发战争财的。
    然而城门口盘查得极严,毕竟因为高阙塞失守,西魏的兵力已经推进了关内,朔方城如今成了半个孤城,左翼支援没了,形势愈加岌岌可危。
    临着未时,谢令鸢才终于排到了城门口,盘查的一队士兵翻看她们的路引纸,又检查她们行囊。不远处城墙脚下,几个轮值士兵抱着刀靠着城墙聊天,弓着背蹬着腿,仅是站姿都能察觉出他们正紧绷着,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事儿严重啊,听说伯爷愁得那天在营里开骂呢,那边的兄弟说,这两天看着伯爷都老了好几岁似的,愁着怎么跟长安jiāo待。
    武明贞从小练得耳力好,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入她耳中,她心想,要是安定伯知道天子此刻就在他下辖的城里,可不是更好玩了。
    那又能怎么的?这不没办法吗,那天晚上,西魏人根本不是为了来攻城,这帮孙子晃我们一枪呢!可咱们难不成要把朔方城丢掉,去保一个高阙塞?现在好歹是把城守住了,知足吧。
    可是没了高阙塞,这下咱们守着城也那话怎么说来着,跟有人在背后拿刀顶着你差不多。
    锋芒在背是吧。
    反正就是这样了,这一仗脱不了了。
    那边垂头丧气地骂着,城门这边漫长地检查后,她们被放进了城。武明贞瞥了瓮城一眼,打量藏兵dòng的布防,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萧怀瑾如今的落脚地点,是城内一处民居,信报是监察卫递给郦清悟的,问着路便可以找到。
    众人牵着马,走在略有点萧条的街道上。武明贞沉声道:西魏人也学聪明了,看来那天晚上攻城,是为了拿下高阙塞。
    但安定伯即便猜得到,也不得不保朔方城,放弃了高阙塞。趁他救城的功夫,拓跋乌两万骑兵,就把高阙塞拿下了。
    可战争中总是难免如此,两害相较取其轻,要是失了朔方城,晋国等于门户大开,后面的国土一片平坦更面临灭顶之灾。
    但高阙塞被西魏人占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源源不断地进攻朔方城更方便了,甚至可以切断朔方城与关内高朔县等地的联系,让这里变成一座孤城。
    但这暂时不是需要她们cao心的,武明贞了解安定伯,他是老将了,年轻时跟着老安定伯戍边南诏,延祚四年后又调来西北,虽然为人略有迂腐,脾气也bào,但用兵上他心里应该有数。
    只是她的推断,无疑使众人心qíng更加焦虑。眼下看,西魏人攻城是势在必得,她们必须赶在开战之前,同天子一道离开此地。
    白婉仪的步伐越来越慢,她的视线从城墙上偌大的隶书朔方二字上收回,十多年了,这二字依旧古朴,每个棱角都未变。
    但这里又毕竟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因战乱摧垮的房屋更多,有的得了修缮,有的失了屋主,一排排废弃的房屋,呲牙咧嘴伸头戳眼地矗立在巷子后,屋顶上长着杂糙,在细碎的落雪中黑压压地沉默着。
    还是一样的街道,走的人却再不同。她踏在青石路面上,听着马蹄落地的声音。当年领着她的高大身影已经不在了,那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华也清冷了,人们脸上的愁苦更多,为这艰难存活的世道。
    物是人非。
    也因有故人在此,而近乡qíng怯。其实她本不想来,不愿再见萧怀瑾。但德妃和武修仪都坚持,她也想离开中原,才跟随她们这一路。
    可眼下真正要面对了,却还是做不好准备。她想了想,重新戴回了面纱。
    一路随德妃她们走到这里,帮助劝陛下回宫,看着他安全上路就好了。她不会再回长安,此处便是告别。
    她们问着路走了半个时辰,雪渐渐又下大了,天色有些暗沉,而萧怀瑾暂居的院落,终于斑驳地矗立在她们眼前。
    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木头因腐朽有些发黑,裂fèng里长了几个小蘑菇,地面的积雪被清扫过,如今又落了薄薄一地
    哗!
    一盆水,冲着她们泼过来。
    武明贞眼疾手快地跳开,何贵妃就比较倒霉了,她被泼湿了裙角,还能闻到馊味。
    院子门口,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大叔正拎着空盆,神qíng讪讪。他每天做饭都在门口倒污水,谁知道这么赶巧呢?
    何贵妃yīn着脸,正要发作,想了想什么又忍住了。所有人都默契十足,屏息凝神在等何贵妃发火,谢令鸢甚至做好了劝架的准备,半天没听到动静,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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