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道:方老将军是先帝倚重的,其时势盛。懂了么?
    谢令鸢站在原地任风chuī着,半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唯有客栈亮起的星星点点灯火,这夜才不至于黑得茫然无措。
    可还是冷,又黑又冷。
    她哪儿还能想不明白。
    先帝一手拉拔起一派新臣,文有沈郦陆三家,武有宣宁侯方家和苏家,让他们同老勋贵和世族争夺权力。在漫长的党争中,为了铲除政敌,老牌勋贵世家们用上了十分狠的一招。
    通敌叛国以至于异族几乎打到中原腹地,差点迁都甚至亡国。这是何等的罪过!不仅是苏家,苏廷楷的恩师、所有同门与朝中jiāo好之人,通通都要受其牵连。
    为了争权夺利而陷害忠良,出卖布防,打开国门,任西魏长驱直入,然后以出兵抗敌来要挟皇帝向他们妥协这就是那些勋贵和世家们做的事。大手笔,大气魄,江山拱手让于胡人也在所不惜,总之他们在党争中占据了上风,这就足够。
    那时后宫里紧接着发生大皇子毒害之事,也就不是巧合了。郦贵妃被牵连进去,对于朝堂纷争不啻于雪上加霜。这是一场陷害到极致的狂欢,政敌们步步为营,巧设连环,这一手棋也是布了多年。
    自那以后,先帝花费十年改进的局面一朝付诸流水。难怪先帝在这事发生后,死得那样早。
    恐怕不是为了郦贵妃,而是想通了这事,就气死了吧。
    。
    夜风chuī得人心底发凉,她的目光落在郦清悟身上,心想,他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呢?甚至从未向旁人诉说,他忍得住么?他不恨么?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那个忍耐力的,大概早就要提刀报仇了。
    待回过神,才发现无意中问了出来。这时郦清悟又真的笑了,却是带了看不出深浅的无奈:不说只是因为不能说。倘若图一时之快,搅得局势真正乱了起来,天下人又怎么办?
    推测出真相后,不是没有想过揭发。但即便揭发了又如何?
    大势已定,郦家隐退,沈陆两家被排挤到政治边缘,方老将军失了实权,当年镇守西关几十年太平之人,只能教教小皇帝武功和兵法。
    反而牵一发动全身,容易触发不可收拾的乱局,到那时,受罪的又是天下百姓。前些年连番战祸的苦,他已经亲自走过看过了,他不想再看到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但谢令鸢似乎能觉出那一刻冲上心头的愤恨无奈隐忍压抑,蓦然便想起了何太后。面对萧怀瑾,纵有刻骨之恨,却将真相瞒了他这些年。
    可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这不公平。
    夜风寂寂chuī过,谁也没有出声,却也不觉沉默。
    我必须要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谢令鸢终于开口,仿佛每个字音都很重:不能让苏廷楷就这样背负冤屈死了。还没死完呢!他的孩子不是还没死吗!
    郦清悟怔了一下,侧目与她对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很多,那是他当初都有过的qíng绪。
    可他忍下了,她却不。她那样执著地问他:你有办法找得到证据么?
    这次郦清悟在她的目光里游走了许久,终于点头:有。
    当年的布防图,以及真正的叛城之人,总能找到。
    那就去找!谢令鸢胸口起伏几下,松开了握起的拳: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分寸。但这事,一定要有公道。
    给当年的兰溪派也好,给先帝也好,总要有个公道。
    宁朔县的长夜,乌云蔽月,风起炎凉。
    而百里之外朔方郡的兵营驻地,却已经火把齐列,照得夜空通明,竟有些灼热的气氛。
    营中一伍一伍地开始点兵,火把上的焰火不时被夜风chuī乱,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穆,身子紧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西魏主帅拓跋乌居然绕开了高阙塞,三千轻骑兵连夜奔袭,乔装成来往通商的马贩,趁夜幕偷袭北营城门!
    西魏夜里夺城,如今瓮城处的守军正和敌人打得不可开jiāo,眼见着也快要守不住了。消息从城里传来时,安定伯夜半从榻上弹起,战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来若是城落到敌人手里,他对长安也没法jiāo待。
    他带着人亲自连夜点兵,跨上战马必须赶在瓮城失守之前,去夺回城门!
    北营城门外的瓮城,此刻喊杀声震天,踩在地上随处都是粘腻的鲜血。
    几拨敌军已经冲进了瓮城,晋军从藏兵dòng里跑出来拦,城门处还在反复争夺,到处都是混战厮杀。
    萧怀瑾倒退了几步,脚边是不知哪一方的尸体,险些绊倒了他。他眼前被血模糊了视线,抬手随意一擦,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右肩被刺穿,已经拿不住刀,都是在用左手拿刀,胸前后背湿漉漉的,他分不清自己受了多少伤,多重的伤。
    他后退了几步,避开敌兵的快马,心中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因城门关得及时, 大部分西魏骑兵被挡在瓮城外, 约莫有一百来骑兵抢城成功,冲了进来,随即被藏兵dòng里的晋军拦截缠斗。
    而被瓮城守护着的朔方城门则紧闭由于瓮城内的激战,为朔方城内守军争取了时间,这些守军有足够的时间, 将大城门堵死。
    然而他们也不能开城门出来支援杀敌,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在城外与西魏人混战, 如困shòu之斗, 再一个个死去。
    他们无能为力。
    。
    嗖的一声, 耳边一阵尖利风声, 长刀擦着萧怀瑾的左肩砍下, 他下意识避开了, 却因重伤失血而行动迟缓, 似乎也被刀刃蹭伤了。
    他眼前一阵阵晕眩,油然从心底攀爬起一阵忧怖。
    忧的是他死了, 长安该怎么办,没人收尸不要紧,只希望想办法让太后知晓,赶紧另立新君。
    怖的是他死了, 长安该怎么办, 定还会有很多麻烦,世家会一窝蜂抢上,又是一团乱麻的困局。
    可也觉得未必不是解脱。
    悔么?还是悔的。他听着方老将军、玉隐公子等人的事迹长大, 他以为打胜仗似乎是件容易的事,只要骁勇、果敢、智慧,了解风貌地理,那么再积攒几次经验,就可以无往不利了。
    可真到碰上了,他才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讲个机缘与巧合,而打仗更是最讲究运气的事。时运不济,就会如偷袭西魏那个王子,拼了全力杀到敌人眼前,也不得不放弃。
    。
    而这个夜,他已感受不到寒冷。尽管渗出的汩汩鲜血浸透了棉衣和战甲,被冷厉长风一chuī,就透着冰冷的湿意,然而又仿佛燥热,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这燥意中死去,然后冰冷了身子。
    他在西魏骑兵的冲杀中左支右绌,尽力保全自己的xing命,见fèngcha针又杀了两个西魏骑兵,身上又挨了一刀。
    之所以没有放弃活下去,力竭而战,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方才被抢城的那一刻,那两个关城门的士兵。
    一个是之前带头打他的人,他记得姓吴,大概叫老吴吧,而另一个也是城头上喝过酒的。
    他们大吼大喊着关城门,脖子上的青筋迸出来,各自双手推着一扇几十斤重的城门往前俯冲,将门牢牢阖上,死死抵住外面的冲击,对这边大喊着:快不行了!
    但没人顾得支援他们,有两个敌兵看到他们关城门,纵马奔去砍杀。
    他们正死死抵着门上门闩,那一刻张副尉舍了命,冲去拦那两个骑兵,为他们争取了点时间。张副尉被砍死后,同萧怀瑾喝过酒的那个士兵则又挡在老吴面前。他也抵抗了没两下,就被杀了,临死前紧紧扒在老吴身后。
    但他的尸体并未替老吴抵挡多久,敌兵就一刀刺穿了老吴。那时老吴正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挣扎着给城门的大铜锁上落了锁,他上锁的时候已经站不住了,紧紧扒着门闩,后面那俩骑兵疯了似的几乎将他砍碎,而他倒地的时候坚持着将钥匙吞入了腹中。
    他们舍命的时候也没想很多,什么家国大义他们从来不知道。只知道这城门必须关上,不能被骑兵冲进来,不然就守不住了。
    所以,萧怀瑾想,他也不想想那么多了,他只知道他必须活着,不能死在战场上。
    城外的骑兵不断冲城,大门被撞得碎屑纷纷,门闩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几乎要承受不住了。
    瓮城内对峙的两军都只剩了几十人。先前冲进瓮城的那一小缕西魏骑兵,真正成为了请君入瓮的翁中鳖。他们无法从内打开上了锁的瓮城门,真正的朔方城门又关得牢牢,非攻城重器不能破。他们只能尽快杀光瓮城内的守军,好从内部将瓮城门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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