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眉长发披着,衣衫尽碎,清晰可见用长长的布条裹了胸。武明贞的剑尖上移半寸
    那里没有喉结。
    这意外一时冲击了所有人。
    这个黑风军的老大,镇住了三千多山匪的,居然是个女人?!
    难怪啊!谢令鸢心想,方才在屋子里,屠眉轻易看穿了她们的扮相,她一直没有想通。
    而今想来,作为山匪之首这么多年,若屠眉在女扮男装上自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了。
    铛的一声,屠眉重重喘息着,扔下了手里的刀,躺在地上,看着夜幕星空,苍穹低垂。
    她和这个女扮男装的将军过了一百多招,人生中第一次输了。
    输了就要任凭对方处置。
    说不上服还是不服,但奇异的是,比起被普通将领打败,她心qíng反而要好受些。
    虽然她讨厌这个不可一世的姓武的女子。
    也是有趣,在场六个女子,除了那个石头jīng,其他五个都是女扮男装。临死之前这样看着,倒也是亲切。
    。
    武明贞的剑尖也停在她的喉头,一时忽有些不定,便就顿住了。
    这也是第一个和她过了一百多招才落下风的女子,她原本打定了让匪首伏诛,此刻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人手上一定染了不少鲜血,在她们这些受过教育的上等人眼中,可称得上十恶不赦。然而屠眉自己也许不以为恶,她生活在崇尚力量、弱ròuqiáng食的世界,qiáng大才是正义,弱者活该是猎物。
    与何贵妃不同,武明贞是多多少少了解些真正的流民的。疲于奔命、食不果腹的他们,没有什么善恶观念,他们甚至可以轻易做出生与死的决定,或许只因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可笑原因。
    这有些惋惜的念头,逐渐抽丝剥茧的理清。她忽然有点明白了父亲和弟弟带兵时,看到有潜力的人便加以提拔的那种心qíng
    这大概,就叫做,起了爱才之心?
    第一百一十章
    漫长的屏息凝神之后,如山洪迸发似, 四周爆发出一片欢呼。
    在这如cháo的喝彩声中, 一直跟在副将身边的白婉仪下马,走到了人群里, 垂眸看着屠眉。论起来她们出身是相仿的, 然而终究是际遇不同, 一人上了云端又跌回泥淖, 一人凭着自己在泥淖中称王。
    把白碗救出泥淖并赐名白婉仪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然而奇的是, 今夜她跟在武明贞身边, 看着武修仪带着兵从四面八方攻上山, 对质疑安排的张胜又骂又教,看起来好不快意。
    那剿匪对战的过程中瞬息万变, 武修仪熟练于应对, 每每力挫敌人,眸子里就似乎有光彩闪动,一霎时还有志得意满,旋即又变回严肃沉着的模样。
    这骄傲的少年心气,又不免让她想起了韦不宣。是不是他们这种人,都有这种狂傲这种只要手里有兵,天王老子来了也敢一战的狂傲?
    她不禁恍惚,原来这种自信与气势,也可以出现在女子身上的啊。
    。
    小时候在朔方的酒肆里,韦不宣和酒肆老板喝了酒侃侃而谈,而她懵懂,和他们争论凭什么不把供在神坛上的张将军当成女子?
    他们怔然之下错愕,哈哈笑着说,是忘了。张女是英雄,因而总让人忘记了身为女子的事实。
    而今她益发觉得,人们这种遗忘是没有道理的。当年她也并非童言无忌,她也不过是在提醒事实罢了。
    。
    欢呼声渐渐平息,何贵妃一身láng狈地往前走了两步,武明贞和白婉仪向她行了个便礼这里是不能把宫里那一套礼节拿出来了。
    如今,数何贵妃地位最高,德妃也不能再率先开口。
    何贵妃盯着躺在地上耍赖的屠眉,话却是问武明贞的:你要准备把她怎么办?
    武明贞还在想着方才屠眉的jiāo锋。一个在匪贼中混迹至今的女人,有着不输于将门之人的身手,除了经历一定是刀口上舔血的惊心动魄,本身的天赋也一定非比寻常。
    倘若就地杀了,她不觉有点惋惜。
    她从小和军营往来,对于杀降、兵诈、抢掠等等一些事见的不少,只要能打胜仗,谁会在意这些龌龊事?她和弟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宋襄公的泓水之战,襄公守礼,成王背信,于是仁义之人反将自己国家沦为了弱小。
    她曾经很是不解,圣人说仁义道德,襄公似乎也没有做错。父亲以此警示她,对于国家来说,是不是好的将领,只在于能不能打好仗。是不是好的士兵,只在于听号令不怕死。
    所以,她只在意如今国难关头,一个有斗殴天赋的人能不能物尽其用。
    这样想着,她正有了决断,此时听见何贵妃一字一顿,冷声道:不过,这个人是该死了。
    身为何家长女,一国贵妃,却被山匪几次三番要挟,言辞不敬何贵妃这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屈rǔ!
    这屈rǔ在内心不断堆积,此刻在其他妃嫔面前,好似被看了一场笑话,终于膨胀似的爆发,尖锐地呼啸着刀刀见血的报复唯有此才能抚平她的耻rǔ。
    只不过何贵妃不能bào露身份,因此她说得也是冠冕堂皇:这个流民头子糙菅人命,被她劫持的商队、杀过的人不知凡几,这种人手上人命无数,罪无可赦,千刀万剐也不埋没。
    她恢复了世家风范的高贵模样,端着从容说出大发雷霆的话。
    没什么人会在这时触霉头去劝她。
    一片静默中,只听嗤的一声冷笑。
    屠眉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睁开了眼:你说的倒是堂堂正正,她想表达冠冕堂皇,皱了皱眉,又一时不会用这个词。
    说我手上人命无数,可像你这种出身大家族的小姐,过着好日子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吸了多少家的血,踩在多少人命上的呢!
    她的眼神不屑又厌恶。那些自诩诗书礼仪之家的侯门世家豪族乡绅,写着风花雪月或忧思庙堂的诗,摇着扇子清谈人生宇宙哲理,仿佛心无所yù超然物外,又仿佛不重名利甘于陋室,看起来真是令人敬仰极了。
    却真正对于低贱的平民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们才不亲手杀人,他们用慢刀子折腾得一些佃民家破人亡,他们养尊处优的手上依旧gān净清慡。
    这些人和他们山匪有什么区别吗?只不过世家抢掠是披了层德行的皮,看起来就理所当然了;而他们山匪比较直接。理论起来,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她这真小人该死,他们伪君子凭什么能道貌岸然地活着?
    何贵妃乍听,气得面色有些泛红,随即脸颊有些烧,却又一时有些词穷,她冷冷道:你不过是给自己找宽慰罢了,我可没有亲手杀过人。哪儿比的你双手染血。
    屠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嘲讽道:你以为这样想,你就无辜了吗?可真会给自己开脱。你也不想想,因为你的一个不高兴,因为你觉得受了冒犯,有多少人命运被波及,又有多少人因为你送了命?
    何贵妃一怔,想到类似的话,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她曾听过了。可这些事并不陌生。
    那还是她小的时候了。
    她去听了《半生人》的皮影戏,心里很喜欢,偷偷藏了那风靡坊间的话本。之后书局每次刊本,她必定要派小厮偷偷去收一套。夜里挑着灯偷看,为了遮烛光,她拿棉被挂在幔子上去挡,看到结局怅然若失,擦着眼泪改写结局,不慎打落了灯,烧穿了帷幔。
    家里人也就发现了。其实早晚也会知晓,毕竟话本风靡,来买刊印是要亮出何家名头的,某一天书局的人与何家一间铺子的管事笑谈起此事,这事便也被捅回了何家。
    这脸面丢得有点大,且何韵致身为长女,偷偷看话本写话本简直是为长不端。冰天雪地的腊月,她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被扒光了衣服,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打了一顿,然后发卖掉了。
    有几个家生子找了关系通融,只被流放到庄子上做粗活,那已经算是最好的下场。
    她那会儿难受了一阵,毕竟事端皆因她而起,她却没有受什么责难,只是被训斥。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道口子。
    莲风就是那之后换到她身边的。她也没再那样胡来。
    再后来她入了宫,偶然遭遇几桩冲撞的小事,譬如妨碍了走路之类,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但那些小内侍小宫女却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有一次皇后正好在场,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没办法是吧。这也毕竟是规矩。规矩不是她们就说了算的。
    虽然讨厌皇后,但那时候皇后的话,她忽然觉得心里的口子变大了,就好像哪里漏风,觉得有点空dòngdòng,并因这种空dòngdòng而有些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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