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海光影里,他远远看到何太后散着长发,穿云色的轻纱襦裙,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茫茫黑夜。风chuī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孤独的身影,似乎在和黑暗对峙着。
    苏祈恩移开视线,望向宫外,那里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是两个时辰前,夜色降临时出宫的。
    不知道外面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这事倘若被陈留王知道,也就十分有趣了。
    夏夜虽好,只是蚊子多。
    长安城门口,老胡和几个同僚今夜轮值,倚着城墙半坐,不时挥打着蚊子。
    都已亥时了,两坊早已经闭市,这时候不可能有什么人进出城门。他们大着嗓子开始聊天,聊自己的儿女,聊哪个街坊模样标志的少女。
    忽然,远处的青石板路面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老胡心中一紧,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望向声音处。
    是两匹黑马,二人并骑,披黑色大氅,兜帽遮住了一半的脸颊。其中一人走在靠后,见到他们城门卫,驱马上前来,刻着皇家龙纹的金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奉旨办差,速开城门!
    是、是!老胡赶紧对同僚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沉重的城门大开,那两匹马飞速地出城远去了。
    其中一人掠过老胡身侧时,他忽觉这人相貌清秀,且有些眼熟。
    那人即将要出城,摘下兜帽,回首望了长安城一眼。目光中似有眷恋,亦是决绝。
    随即他忽而一笑,那笑容倒是惊艳了老胡,映花了他们的眼。
    应该是哪里的贵人吧?
    他们这样想,推动着关上了沉重的城门。
    城门在萧怀瑾的身后阖上、落锁。陆岩骑马跟在萧怀瑾身侧,问道:陛下,此刻我们要去哪里?
    都说了不要叫我陛下了。萧怀瑾轻声道,他已经放弃了帝位。就叫一声三公子吧。
    禅位诏书留给了何太后,她愤懑了他十年,他如今把机会再还给她,让她选个宗室里看得顺眼的人。
    假若朝廷的战事不利,陈留王入京bī宫,好歹太后有诏书在手,也能留个活命的机会。
    如此安排,也算周全了。接下来,他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能还别人公道的地方。
    从这里到朔方,还有多远?萧怀瑾用马鞭指了指前方问道。
    陆岩皱起眉,不赞成道:北方正在打仗,您去那里很危险。
    萧怀瑾呵呵笑了。正是因为打仗才去啊。
    他不依靠那些骑墙的世家,他亲自去平乱。
    也亲自去查当年隐藏在血腥后的真相,还所有人公道。
    这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第八十八章
    这炎炎夏夜,无论是对宫外行路人,还是宫里无辜人,都是冗长的一夜。
    重华殿内一室光华,珠帘闪动,却是沉抑的气息。
    啪的一声,茶杯摔碎在地上,jīng美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浸湿了长绒地毯,溅湿了织锦裙摆,它的主人依然无所觉。
    何贵妃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宣旨公公,难以置信地重复:叫本宫去大慈恩寺茹素三月,替陛下祈福?
    祈什么福啊?!
    先是德妃,现在轮她了?
    他萧怀瑾活得好好的,死了个宠妃而已,凭什么让她一个贵妃去大慈恩寺祈福?!
    还茹素三月,她无ròu不欢好吗?!
    还有佛有道的,德妃去抱朴堂,她就去大慈恩寺。可人家道士好歹是有头发好吗?!
    这道旨意,真的是长生殿是她堂姑姑何太后所下的吗?
    宣旨公公吓得连连欠身:贵妃娘娘这话,奴婢罪过可大了,这假传懿旨可是连坐的死罪,奴婢就是长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
    何贵妃也意识到了失言,眼前之人是跟了堂姑姑二十年的太监,也是宋逸修当年的心腹。太后垂帘时的政令,都是由他去宣的,怎么可能儿戏。
    想到这一茬,莲风更是替她主子急了:可太后怎么会让我家娘娘出宫呢
    皇后死了,眼下整个后宫隐隐都有姓何的趋势,这几天六宫各主都快把重华殿的门槛儿踩烂了,这个时候贵妃忽然被太后一旨发送出宫?
    这不是赤luǒluǒ的打脸么?叫贵妃面子往哪儿搁?
    后宫其他人大概笑都要笑死了。
    我要去见太后!何贵妃终于端不住了,她咆哮着,拍案而起。
    太丢人了,这太丢人了!
    从德妃走了以后,她在后宫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看着热闹其实也寂寞,唯有天天盼着凤印送来。没想到,没等来凤印,倒是等来了让她滚出宫的一纸谕令。
    倘若把她送去道观也罢了,好歹道士有头发看着顺眼,好歹还跟德妃作个伴儿。可是送她去大慈恩寺,整日看着一群头顶反光的秃驴,太后是故意的吧?
    一定是为了避免她与德妃联手,威胁到后宫朝堂的布局,gān脆就将两人拆开,一前一后踢出宫!
    宣旨公公被狂bào的贵妃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告退。待他退下后,何贵妃衣裙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要出门。莲风赶紧拉住她:娘娘且慢啊,您想想,太后的旨意,什么时候收回过?
    何贵妃迈出门槛儿的动作一怔,她方才是气糊涂了,从景佑年间先帝病重起,何容琛就开始说一不二,有时候先帝都不得不随着她。
    所以太后要把自己送出宫,自己再怎么闹,又有什么用?
    况且太后用的还是给皇帝祈福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这是天家私事,也是她的福份!她即便找何家哭诉,何家能出面阻拦吗?哪怕心里怄死,表面上还要谢主隆恩呢。
    想到这里,何贵妃惆怅地一叹百转。
    殿外,如水凉夜渐渐转成黎明,冗长闷热的一夜过去了,天际隐隐泛了蓝。
    尚宫局派来的车马,寅时已经停在了重华殿外。规格倒是比德妃走的时候高了不少,大概太后也是顾及到何贵妃那不容冒犯的尊严,以高规格礼遇,让她荣华出宫。
    重华殿派去的公公回来了,忐忑道:娘娘,长生殿那边回复说您不必去向她和陛下请辞了,陛下的病要紧。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太后说了,为陛下祈福,向来是后宫最显贵的中宫娘娘才有福份做的
    皇后死了,如今宫内地位最高的是何贵妃,所以由她代理中宫之职去祈福,如此也能顾全贵妃的面子,让她走得不至于惹人发笑。
    这话哄哄后宫妃子们,还是很能唬得住她们。但聪明人不说暗语,何贵妃会被哄才怪。
    祈福重病
    病病病,怎的不病死他!
    何贵妃心中狂骂,面上一派淡然神气,向着长生殿和紫宸殿的地方遥遥大拜:如此,臣妾就在这里,向陛下和太后请辞,敬祝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敬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莲风已经往车里塞满了各类金银细软和胭脂首饰,扶着何贵妃上了车。内卫们簇拥着马车缓缓往宫门外行去,走了片刻,何贵妃掀开车帘,看着沿途树上挂满的朱砂。
    天际隐有霞光,她蓦然想起了那日德妃被送出宫的场景,而她遥遥相送,也是这般的清晨。她顿生恍惚之感。
    皇帝重病,宫里挂朱砂祈福,御医连夜入宫守在天子榻前,长驻紫宸殿会是什么病,这样来势汹汹?
    以往皇帝也不是没病过,何至于让宫妃去祈福?
    何贵妃只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却也一时找不出头绪来。
    。
    大慈恩寺在长安北郊不远,马车半日便抵了。门口早已有两位尼姑等在那里,见了何贵妃后上前行礼:见过贵人。娘娘从皇城远道而来,遄行劳顿,庵房和热水已经给您备好了。
    何贵妃点了点头,被莲风扶着,迈着高贵矜持的步态,一步三晃地跟着进了皇族女眷们静修的居云庵。
    这里诚然是清净,远处的山顶上雾散钟鸣,别有一番悠远之意。
    然而何贵妃站在大慈恩寺的山脚下,放目远望
    满眼都是反光的脑袋。
    在这种举目四顾心茫然的惆怅之下,她简直更想念德妃了
    谢令鸢在抱朴堂,大概还挺惬意吧?
    何贵妃对谢令鸢简直是天涯明月两相思。
    奈何天不遂人意,宫中没让她和谢令鸢千里团聚,反而是把谢令鸢的死对头林昭媛给送过去了。
    抱朴堂素来清寂的山间,难得有了点人声喧哗,盖过了山涧的淙淙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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