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尾音有些发颤,既像是问罪,又像是探问什么。
    谢令鸢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只以为他是愤慨。她的眼神jīng确地诠释了不甘和悲伤:臣妾实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qíng!
    萧怀瑾凝视着她,眼神复杂至极。那眼神堆积到了顶点,他猛然道:你胡说!
    那个书箱,只在去岁八月时送出过宫外!谢令鸢目无纲常王法地打断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宫购书,重金买通了登造处的三个小huáng门,名叫付间、易博、高河弓,赶着他们轮差的时辰出入宫,他们对购书一事放行,只是检查了书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书箱运送兵器,后来才有了重阳宴行刺一事!
    谢令鸢压着声音,却字字激愤:倘若是臣妾与他们勾结,当日为何要为陛下挡驾呢?后来,臣妾向太后请命,彻查重阳宴刺杀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辩她的清白,萧怀瑾越觉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个承载着陈留王秘事的册子,如一片遮蔽苍穹的yīn云,在心头盘旋不去。
    。
    白婉仪,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辈世代行医。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她出生时,父亲打碎了一个碗。战乱饥荒的百姓,总盼着能吃上饭就好,遂取名碗儿。
    白碗幼时父亡,景祐四年随兄长迁居朔方,兄长因同窗陷害而下狱。
    那个陷害白家兄长之人,将白碗卖去了画曲馆,学习箜篌。景祐九年,正月之祸后,她遇上了韦不宣,韦不宣为她赐名白婉仪。
    韦不宣死后,各地教坊司选召艺人,白碗应召前去,入选地方上教坊司。遇陈留王,其后被教坊司送入了京中总教坊云韶府。
    清商署是教坊在宫内的机构,白婉仪如同平步青云,入了宫。
    后面的事,萧怀瑾都知道。白婉仪当年入宫十五岁,翌年,巧逢苏祈恩引荐,去为太后弹箜篌,得了太后欢心。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她,落花时节,三千世界,翩然浮现。
    她温柔的容颜让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少年的qíng思便在那时破土,在chūn意中灼灼而生。
    。
    谢令鸢见他神色飘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只当他是听进去了。她抓住这个申辩的机会:桃花口脂一事,臣妾确实有失察之过。臣妾当初听白婉仪之言,想做点口脂同姊妹们分享
    别说了萧怀瑾颤抖着。
    谢令鸢的嘴堵也堵不住:白婉仪对臣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臣妾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将口脂分给了后宫上下,但皇后胎中带毒,实非臣妾所为!
    别说了!朕命令你!萧怀瑾猛地站起来,急促打断道。
    谢令鸢哑然抬头,惊见萧怀瑾面如金纸,唇色也苍白,双目涣散,胸口一起一伏。她吓得赶紧闭嘴倘若萧怀瑾在她宫里有个什么万一,这可真是跳进特朗普的游泳池都洗不清了!
    萧怀瑾的耳边嗡嗡的,满心盘旋着其罪在清商署臣妾听白婉仪之言白婉仪对臣妾说他的内心已如河海呼啸,山峦崩塌,混沌中找不到一丝光亮指引。
    良久,等他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已经走出了丽正殿,或许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夏日,为什么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手摸了一把,竟然是湿漉漉的。
    曾经依靠并信赖的温暖,就这样被瓦解了,露出其下森森的冰寒。
    他茫然地走了几个时辰,才回到了紫宸殿。那里正等着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派去大理寺提审刑讯的官员回来了,同时带回来了厚厚的口供。
    陛下,长安监察卫送来的名册,应该还有缺,不是全本。朝廷伏在陈留王那里的探子被他策反,臣下将其家人扣押,据说陈留王还安cha有其他人。
    那官员说了半天,他们连夜逮捕人,上的是铁刷子梳洗的大刑,那些探子受不得痛,几乎全招了。但萧怀瑾似乎没听进去,那官员问他:陛下?
    萧怀瑾回过神:啊。
    那官员很不习惯一向热血激进的皇帝陛下,变成了这副浑浑噩噩的傻样子:昭容娘娘
    萧怀瑾翻着口供,其实口供提到白婉仪的很少,毕竟探子也是各司其职,彼此不知。但说起后宫里发生的一些事,都对的上。
    他将人挥退了:你下去,此事不得传扬出去,否则朕拿你是问。
    那官员忙领旨告退。
    待他离开后,萧怀瑾又出了半天的神,才轻轻道:把她叫过来。
    她是谁,底下人自然是知道的,忐忑地退下。
    从仙居殿到紫宸殿,路程不算长。白婉仪没过来的短暂时间里,萧怀瑾心中把一切串了起来。
    陈留王有二心,倘若白婉仪的身份查实,那么毒杀皇后一事,最大的可能,便是白婉仪所为,是陈留王的指使。谢令鸢虽有罪证,却无动机,兴许只是代罪了。
    毕竟当年,韦氏投毒害大皇兄,就是栽赃了郦贵妃。
    他想明了这一切,竟然没有再落泪,兴许是心头太重了,坠得哭不出来。他想,幸好太后是不在他面前,否则,大概又要落她耻笑了。
    少倾,白婉仪在门外请安,聘聘婷婷走了进来。
    萧怀瑾抬眼望过去,她背对着门外的天光,有些看不清容颜,但那微笑却映在了他的眼里,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喃喃道:婉娘呀
    白婉仪很少来紫宸殿御前之处,后妃不允许擅入。大概人对于即将到来的不幸,总有些莫名的直觉,她的脚步渐渐凝固,停下不动。
    她跪了下来:陛下,叫臣妾来做什么?
    萧怀瑾反问她:你跪什么啊?他从不叫她跪的,不舍得她行礼。又问道:你怎的不叫朕的名字了?偌大后宫之中,只她敢叫萧怀瑾一声三郎,也只有她被允许这样唤。
    白婉仪温柔地笑了笑,倘若这时,她还看不出萧怀瑾的不对,兴许也不会从地方上的教坊司,活着一路爬上高位妃嫔的地位。
    因为陛下心里生分了臣妾呀。
    。
    她控诉他生分了。
    这恶人先告状,萧怀瑾简直要笑了。他也真笑了出来,伴随着眼泪滑落,他将一份羊皮纸书,迎头掷在了白婉仪的头上,重重的。
    白婉仪的脸,被这突兀袭来的羊皮纸书扇红了。萧怀瑾从未有,对她如此冷绝过。
    她面色依然是镇静的,微微敛目,没有去拾那份纸书。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投靠陈留王时写的亲笔书萧嗣运此人生xing多疑,怕他们出卖背叛,所有投靠他的人,都要留一份手书,以做留证。
    萧怀瑾抱着绝望的希望问:这是真的吗?
    白婉仪沉默了。
    聪慧如她,自然知道该怎么控诉冤屈,可面对此时的萧怀瑾,竟有些不知如何说。
    不是,臣妾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淡淡道。
    萧怀瑾嘴角一勾:可这是你以左手写的字,朕见过一次,认得出。
    白婉仪想起来,那次她弹琴,右手伤了,以左手写下工尺谱。萧怀瑾对着工尺谱哼唱,她没想到他的记忆如此好。
    你写的字,说的话,喜欢的曲子,讲过的故事,朕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萧怀瑾望着地上那卷羊皮纸,上面小楷的字:你落笔转折时会重一些,很硬。那时朕曾诧异,往往武将的折子,字锋才有锐利的味道。心地如钱昭仪这般软绵的人,字才是圆溜溜的。
    您既然不信,方才又为何要问我呢?白婉仪叹了口气,明白萧怀瑾已经是有了充足的罪证,她也就没有必要推脱了,好歹给彼此一个好看。
    因为,我希望你最后一次,萧怀瑾轻声细语道:对我说一句实话啊
    白婉仪心中一痛。
    我不知该先问你什么,皇后和她的孩子是你杀的吗?去岁重阳宴的刺客和你有关吗?入宫七年了,一直替陈留王做事吗?为什么萧怀瑾盯紧她的脸,她飞扬的娥眉,眼角殷红的泪痣,一寸一寸都全是背叛的影子:
    为什么?!
    为什么替陈留王做事?
    因为陈留王答应过,待他得登大宝,为她翻韦不宣的案啊。
    萧怀瑾见她不作声,依旧不肯承认,他追问着:你即便怀着那心思入宫,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好好活在宫里,朕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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