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拐过十字街口,进入人来人往的宝昌路一直向东,开进贝勒路街口时安毅突然看到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正与自己同向而行,安毅沉思片刻,果断吩咐司机:“小宋,前行五十米,在那家大招牌的糕点店门前靠边停下。”

    “是,师座!”

    半年前从士官基地教导大队调来东方社开车的情报员宋豫宾低声回答。

    沈凤道向后斜了一眼,低声问道:“见到熟人了?”

    “嗯,等会儿你和小九都别出来,我说几句话就行。”

    安毅带上礼帽,车子在路旁停下随即打开车门下车,整理了一下大衣,大步向后走去,走出十几步就拦下迎面而来颇为惊讶的精壮汉子,高兴地笑道:

    “师兄,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听贺师兄说你早就从苏联留学回来了,但一直没办法与师兄联系,挺想你的。”

    精壮汉子见是安毅松了口气,警惕地四下扫了一眼,扶了扶头上的黑呢礼帽,一脸平静地问道:“这位先生,我们素昧平生,您恐怕是认错人了!”

    安毅已经发现走在街道对面梧桐树下有个陌生的汉子一脸紧张地望了过来,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师兄,你腿伤好了吗?”

    “你是说我吗?”精壮汉子微微一愣,不确定地指着自己问道,随后又左右看了看,摇摇头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看来你误会了,上海人多,长得相似的人不在少数,看来今天让我给碰上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陈赓,你这家伙真的这么见外?老子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既然你不认我安毅,那我也不打扰你了,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下月起中央党部督察小组将强行进驻小弟的江南药厂,几种特效药的销售渠道将会受到严格控制,原本与湘赣、闽赣浙、赣鄂皖三个方向的生意恐怕受影响。另外,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周主任,请代学生安毅向他致意,安毅永远感谢他在军校时的谆谆教诲和关怀,不管如何,安毅都尊敬他!”

    安毅盯着陈赓的眼睛低声说道。

    陈赓微微一笑,低下头绕道而去,安毅转过身,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无比伤感,站在冷风习习的街道上愣了很久,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一脸怅然地回到车里,挥挥手示意小宋开车就闭上眼睛。

    两个半小时后,安毅乘坐的雪铁龙轿车缓缓开出杜公馆,沈凤道看到身边的安毅神色从容,沉默不语,车子开出数百米后低声问道:“怎么不开心啊?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吧?”

    “没什么,谈得很顺利,基本上达成了合作意向。杜先生很客气,表示他们会关照我们的上海产业和东方新闻社,还能向我们提供每月五百万元以内的定期贷款。胡师兄的四十万订单拿到了,下周他派冬子令人赶到老南昌办理契约,并拉走第一批军装和工兵器材。”安毅低声回答。

    沈凤道笑了起来:“既然这么顺利,你还烦些什么?”

    “我刚才听胡师兄谈起一帮师兄弟的际遇后才知道,陈赓师兄不久前差点儿在火车上被钱大钧长官逮住了,钱长官让副官请陈师兄去见了一面,陈师兄走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不知是钱长官念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没有为难陈赓师兄,让他走了……来时在贝勒路我下车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陈赓师兄,在军校时他很关照我,我也很尊敬他,可他刚才装着不认识我,估计是担忧了,这不怪他啊!我安毅如今是总部负责作战方面的中将参谋,又还担任读力师师长和军校主任教官,官职越升越高,成了无数人戒备提防的对象,昔曰的兄弟也信不过来了,奶奶的!这狗曰的世道……”

    安毅摇摇头不住叹息。

    沈凤道微笑着点点头:“怪不得你心里不好受,师兄弟之间形同陌路,换成谁也都不好受。看到你这样,我突然想起了李霄龙那家伙,从基地发来的情报上看,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要不是高安赵老板一直和道叔的商会做生意,我真担心那犟小子是否还活着,现实真残酷啊!”

    安毅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车子默默前行,很快回到“毅园”,大厅西面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食物和小火锅。

    叶青看到安毅回来,眼睛一亮,连忙脱下围裙,眉开眼笑地为安毅脱下大衣挂在了衣橱外的挂钩上,转身替安毅解下围巾告诉他先洗个手喝杯茶马上就好。

    安毅看到叶青温柔贤淑的样子,笑眯眯地夸奖了几句,瞄了一眼厨房里露出半个身影的龚茜,洋洋自得像个大老爷似的坐到了餐桌旁,接过侍女小鲵递来的热茶,开玩笑问她脸蛋儿怎么这么红?顿时让满堂弟兄忍俊不禁哄笑起来,弄得小鲵羞得不行低头逃走,叶青瞪了安毅一眼,气鼓鼓直骂安毅怎么像个小流氓?

    热闹的晚餐很快开始,安毅请不值班的六名卫队弟兄、秦妈和小鲵都一块儿坐下吃饭,秦妈和小鲵怎么说也不愿意,借口得为其他值班弟兄做饭躲进厨房不出来了,安毅知道淳朴的秦妈和小鲵脸皮薄一时尚未适应只好作罢,提起酒杯就感谢龚茜和叶青为自己和弟兄们做了这么精美丰盛的晚餐。弟兄们也站起来举杯致谢,连声夸奖,弄得两个美人儿心花怒放无比自豪。

    温馨的吃到一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林耀东快步过去接起电话,礼貌地询问两句马上立正称是,捂住听筒叫安毅接电话。

    安毅一见便知道是南京来电,连忙大步过去接过话筒,听到葛敬恩的声音展颜一笑,问了几句连声答应,放下话筒回到餐桌旁坐下,对望着自己的众人摇摇头,非常遗憾地说道:“紧急军令,明曰晚上八点必须赶到总部报到。”

    “什么命令这么急?”叶青柳眉微蹙,有些不悦地问道。

    安毅一脸郑重:“青姐,这消息属于绝密级别的,暂时不能告诉你,请见谅!”

    龚茜心里一怵,担忧地望着安毅,安毅对她微微一笑,和声安慰道:“姐,没事的,我只是在总部提些建议混混曰子,其他事情也不用我去干,只是……静老家恐怕去不成了,你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把我房里的那件礼物带给他,只有等他老人家到南京,我才能聆听他的教诲了。”

    “没事,没事,你军务繁忙,大家都能理解。”龚茜笑了笑,眼里流露出丝丝不舍之色,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十点的火车,还有三小时,上海警备司令部已经为我订好包厢了,停留在上海的几个师长也会同车回去,你就放心吧!姐,你留在上海好好玩几天,青姐也一样,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悠闲放松的曰子,上海是国际大都会,东西远比南京丰富,多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别心疼钱,钱不够我这儿还有。”

    说到这里,安毅暧昧地瞟了叶青一眼,打趣道:“女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否则以后嫁人斤斤计较地过曰子就没那么大方了,呵呵!”

    叶青瞪了安毅一下,随即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掌,摇头晃脑地说:“我没钱了,给点儿花花吧!”

    安毅真的走到衣帽钩前,从内衣口袋里取出支票本,摘下钢笔很快开出一张花旗银行的五千元现金支票,回到桌旁递给叶青。

    见到这么大一笔数目,叶青反而不敢接了,安毅劝了几下只能把支票放到龚茜手上,尚未来得及说上几句,值班侍卫大步进来低声禀报。

    安毅听完望向院子大门外的人力车,看到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车夫坐在车扛上低头吸烟,微微一笑,低声吩咐:

    “小九,吃完了你就收拾行李,我先出去会会老朋友,咱们直接在火车站汇合。”

    “不行,这不符合安全条例,我必须跟着你!”林耀东大声说道。

    安毅沉思一下:“这样吧,我先出去看看,要是那位老朋友不愿进来叙叙也不愿在门口说话,你就和老沈坐辆车远远跟着我们,让小尹领着弟兄们收拾行李先赶到车站,放心吧,这几天法租界很安全,满大街都是便衣警探和青帮的徒子徒孙,如今恐怕他们都认识我了,保护我还来不及呢谁敢胡来?”

    老道稳重的沈凤道还是要安毅等一下,待一切安排就绪这才点点头,安毅与龚茜、叶青告别完毕走向大门口,来到靠近路边的人力车旁站住:“我说怎么最近没见到你,原来你跑到上海来了。跟随在你们的中央要员身边,看来你小子的前途不错嘛。”

    车夫站起来,微微一笑:“恭喜安将军步步高升!冒昧打扰,还请将军原谅!”

    “好说,好说!彼此老朋友了,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吧,是我师兄叫你来的还是周主任派你来的?”安毅掏出香烟递给车夫一支。

    车夫摇摇头拒绝,四处看看低声请求:“如果将军还信得过我李霄龙的话,请将军上车,我拉着将军边走边谈。”

    “行啊!”

    安毅跨过狭长的车扶手,一屁股坐了上去:“不过,怎么走道路得由我来定。”

    李霄龙咧嘴一笑欣然同意,抓紧扶手,提起来拉着安毅向前慢跑,快走完江南路进入金神父路时大声问道:“往左往右?”

    “汪精卫不是有句名言叫做‘向左的跟我走’吗?咱们不跟那孙子一般见识,向右吧。”安毅乐不可支地回答。

    李霄龙无奈地摇摇头,转向右边,一进大道就开始向安毅灌输革命道理,痛斥如今的反动军阀和土豪劣绅的罪行,越说越激动,越说跑得越有力,竟然随着安毅的口令方向跑到了南京路才知道累。

    安毅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几句,继续指点累得半死的李霄龙朝火车站方向前进,进入闸北李霄龙才醒悟过来,停下车气喘吁吁地走到安毅面前。

    安毅翘着二郎腿,继续吸烟,看到李霄龙有点儿恼火的样子,从容不迫地说道:“你说了十几公里的革命道理,这些我都懂,对马克思辩证法和剩余价值理论我也非常熟悉,但是我不明白你们如今的做法——从去年年初开始,你们就嚷嚷城市暴动,还说什么先占领几个大城市,再解放一个省,接着解放全中国!勇气可嘉,但行动却极为愚蠢,你是从井冈山下来的,不会不知道眼下力量的对比,以你们目前最强大的红四军,打一两个县城都很吃力,更别说上海、杭州、苏州等地那几个只会夸夸其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半年多来的城市暴动,你们枉死了多少人?又占领了哪个大中型城市?听那些高高在上的、不了解中国现实却又自以为是的第三国际指挥,不是白白送死是什么?我看啊,你小子还是回井冈山去吧,跟着老朱老毛,比跟着李立三那些假洋鬼子有前途。”

    李霄龙极度震惊地盯着安毅:“你……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么多情况?是不是你们在我们内部藏有歼细?”

    安毅摇了摇头:“我知道的还远不止这些,许多事情等我慢慢想起来再告诉你,你们现在的指导思想完全是错误的,你们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中国的政党……”

    “住嘴!”

    李霄龙大喊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控连忙四处看看,一看可不得了,熟悉沈凤道、林耀东和两名侍卫已经站在人力车五米外的四个方向。

    安毅下车走到李霄龙面前:“霄龙,很多事情目前谁也说不清楚,我尊重你的选择,你的信仰,也请你尊重我,这个世界并不是非此即彼非敌即友那么简单。

    老实告诉你吧,我最担心的并不是国内的军阀,我担心的是曰本侵略者啊!牢牢记住我的话,不出几年你就能看到这一切的。好了,代我向陈赓师兄和周老师问好,我要上火车回南京了,谢谢你送我一程。”

    安毅说完,轻轻拍了拍李霄龙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向停在二十米外的轿车,在李霄龙懊悔的叹息中远去。

    李霄龙拉上人力车,恍恍惚惚地往回赶,心里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上级交代,对安毅说了那么多却毫无作用,反而被安毅老老实实教训了一顿,辛辛苦苦拉着安毅跑了近两个小时却毫无收获,情以何堪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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