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尘正在洗澡, 衣服搭在屏风上,听见他进门,嘴角一勾,觉得已然把这小子的心思摸了个底透。屋里点了灯, 屏风上映出宁和尘的身影,肩头浑圆,胳膊精细, 头发披在上头,李冬青站在屋里左右看了两眼,又看了眼屏风, 然后又左右看了眼,挠了挠头进了去,坐在前头放杂物的凳子上, 把杂物往旁边一推, 说道:大歌女没有揍我。
    知道,宁和尘拿布子擦身,说道, 怀柔而已,傻小子。
    李冬青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管怎么样,不揍我我就挺开心。
    宁和尘还是说:知道。
    李冬青双手放在膝头,感觉没地放,说道:我给你擦背吧。
    宁和尘把布子便递给了他,随手一拨,把头发捋到胸前,露出光/洁的背,那片背在昏暗的灯下映着橙黄的光,李冬青认真地把自己的袖子撸起来,布子沾水拧了拧,把布子放他背上,轻轻地蹭了蹭,宁和尘闭上眼,展开双肩,说道:重些,一身血腥味儿。
    李冬青喉结动了动,也并没有多么用力,比刚才重了些,宁和尘倒是没有再挑剔,俩人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水声,李冬青说道:你身上没疤的。
    有,宁和尘举起胳膊内侧,递给他看,是一道剑痕,他说道,对剑的时候,和别人的剑身贴的太紧,划伤了一道。
    伤痕已经变白,是细长的一道,李冬青看了一眼,怎么觉得他的伤疤怎么都生的和自己的不一样,仿佛就该生在那胳膊上一样。他自己可是一身的伤,纵横交错,丑得要命。
    宁和尘说道:哪能不受伤?谁都得受伤。
    李冬青道:你的伤少。
    都不在身上。宁和尘平淡地道。
    李冬青当即如鲠在喉,不知如何是好了不在身上,那在哪儿?李冬青是最能原谅宁和尘的人,他对宁和尘的包容,霍黄河都未必能做得到。当年宁和尘一直把他往外推,心像块石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他也没有怨气,因为他觉得宁和尘也活得辛苦。
    宁和尘道:你还小,只知道刀/枪能伤人,不知道人比刀/枪更伤人。
    李冬青说:这一年还有人伤你吗?
    宁和尘笑了,说道:你如果好好地,就没人能伤我。说完他自己也感叹道,你这小子,真是不缺人疼。
    李冬青顺着他的肩线给他擦身,水没过了宁和尘的胸膛的位置,再往下便擦不到了,宁和尘接过来布子,说道:行了,擦了和没擦一样。
    李冬青却不敢用力,下不去手,他射箭的本领绝对不比卫青差,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拉弓的手,力气多大,却在这片背上用不下一分,总觉得不该。
    宁和尘道:那块干净布来。
    李冬青赶紧去够了递给他,宁和尘攥了攥头发,从水里站起来,李冬青赶紧错眼,复又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又转了回来。宁和尘全程没搭理他,擦干了身子,一看他还愣着,便问道:衣服。
    李冬青又赶紧去拿,问道:你今天穿哪件?白的那个?
    随便,宁和尘等得不耐烦,又攥了攥头发,看李冬青递过来的衣服,说道,不穿这个。
    李冬青问:那哪个,灰的那个?
    宁和尘:蓝的那个。
    李冬青又去给他翻找,找到了递给他,宁和尘已经穿了裘裤,随手披上了,胸膛上没擦干净,还有水痕,头发也是湿的,李冬青自己还没洗澡,又拿了块布在背后给他擦头发,宁和尘拿起桌上的一片锉刀,蜷坐在椅子上,下巴放在膝盖上,细细地磨指甲。
    宁和尘的头发浓密,每次晚上洗完,如果不擦干就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都是湿的,李冬青若是正巧赶上,就给他擦干,这次擦得时候,就想:好像这头发已经一年没剪过了。
    这样想,便问了: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宁和尘瞥了一眼,说道:剪子呢?
    这就要剪?李冬青问道。
    宁和尘:嗯。
    李冬青就只好去找剪子,找来了,比量了一下,也就到腰线处,他往上比了一块,说道:剪到这里?
    宁和尘回头看了眼,说道:再高点。
    李冬青却后悔了,说道:就这样吧,别剪了。
    宁和尘莫名,抬头看他,李冬青把剪子放到桌上,却真的不太想动,有点后悔提起这茬,宁和尘的头发生得好漂亮,散在水里,散在肩上,像绸缎,剪了实在可惜。
    宁和尘居然也没说什么,又低头搓指甲,李冬青捡起布来,给他擦头发,说道:这两天发生了好多事,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什么事?宁和尘问。
    杀了好多人,李冬青说,也认识了很多人。
    他还是放不下自己杀了人这个事情,这两天一直觉得心口沉闷,仿佛开了这个头,以后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这种事情,别人劝可能也只能缓解一时的痛苦,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折磨自己,这些恐惧都会重新扑来。李冬青庆幸自己不是第一次杀人就遇上这样的血海。
    宁和尘说道:都会好的。
    李冬青:王哥也像是有心事,问他他也不说,他问叶阿梅要了一把剑,但是自己没用过,不知道他要送谁,你有没有感觉,他好像是要走了?
    没看出,宁和尘把头埋在膝头,似乎有些困了,随口说道,该走的人留不住。
    李冬青:他说不会走。
    因为你像条小狗一样,宁和尘埋在膝头闷声笑了一声,转过头来说道,给你点食儿,你就叼着人家的裤脚不让人走。
    李冬青难得反驳,说道:我没有。
    就有,宁和尘说,李小狗儿。
    他叫起来得了趣儿,又叫了两声。这夜虽然打了一场败仗,但是宁和尘好像是心情很愉快。
    李冬青看他开心,就不再说不让叫了,宁和尘复又说了句正经话,道:人家如果有自己的事要做,你也不要拦他。
    李冬青讪,说道:可已经拦了。
    宁和尘道:你能拦得住谁?以为谁都是我吗?
    李冬青不好意思起来,可是他又没法抵赖,死乞白赖地不想分别,这确实是他干得好事,于是便道:我以后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好啊,宁和尘扔了锉刀,转头问道,还没擦完?
    已经七八成干了,李冬青说:等会,还得再梳梳。
    宁和尘又是没有意见,坐在椅子上等,李冬青纳罕极了,不明白他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左右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给宁和尘梳头发,小心翼翼,宁和尘如此浓密的头发,要梳小半天,宁和尘等得困了,才听李冬青道:好了。
    宁和尘便把衣服穿好,站起来往床上走,李冬青还未洗漱,脱了衣服打算去洗澡,他也不在意,就着宁和尘剩下来的洗澡水,飞快地洗了洗,带着一身水汽上床,宁和尘已经有些要睡着了,他爬上床之后,宁和尘给他让了让,过了一会儿,他清醒了些,问道:没擦干净?
    不用擦,李冬青说道,没洗头发。
    宁和尘不说话了,又要睡着,李冬青道:唉,你没觉得,牧羊地的梅花特别像满山的雪吗?让我想起了雁门。
    宁和尘没搭理他。
    李冬青自言自语:如果以后我们去大月氏,就是敦煌那里,也许能每天吃到葡萄。那个东西我吃过,好吃,在中原可能只有皇帝和贵妃才能吃得到。
    可以请霍叔他们来玩,李冬青幻想未来,说道,对了,你把羌笛送给阿梅了,我用竹子再给你削一个吧,用竹子可以吗?我没做过,回头问问。或许能用精铁来打。
    宁和尘翻了个身,问道:睡不睡?
    李冬青说道:不大睡得着。
    宁和尘指了指窗外,说道:出去练功去。
    李冬青不敢再说话了。宁和尘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侧躺在他身边,他便转过头去,看见宁和尘一脸娴静,睫毛根根分明,他往前凑了凑,说道:你睫毛多长啊?
    宁和尘豁然睁开眼睛,李冬青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撤,才发觉都凑到人家脸上了,宁和尘说道:不睡滚。
    第43章 三死黄金台(二十二)
    李冬青往后凑了凑, 小声说道:干吗生气啊。
    宁和尘看他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气笑了, 说道:我要睡了,别吵我。
    李冬青哦了一声,也躺下,他这两天总觉得心里轻飘飘地,仿佛有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在发生, 可这感觉具体是来自何方?他心里找不到源头。他躺在床上,看着房顶,还在思索自己情绪。
    过了会儿,李冬青转头去看宁和尘, 难以置信,宁和尘今年二十六岁了。可宁和尘还是没有长大啊?李冬青微微皱眉头。宁和尘把自己当成独当一面的人,可其实他也不算, 好像人如果不世故,就永远长不大。
    宁和尘一直被注视,也感觉到了, 他睁开眼,正好撞上李冬青的视线。他也转过头去,俩人并排躺在床上一起看房顶。李冬青问道:你不睡了吗?
    怎么睡?宁和尘平淡地问。
    李冬青也没有几分愧疚之情, 说道:聊天啊, 反正明天也没事。
    怎么没事?宁和尘问,你不用念书吗?
    李冬青诧异,说道:应该不用吧, 大歌女把我关进牢里了,我偷跑出来的,难道明天还要去念书?
    宁和尘说:明天可以先别去,试试,如果她来找你你再去。
    李冬青也是这么想的,能逃一天是一天。他现在已经看出宁和尘嘴硬心软,只要是他求宁和尘,基本上宁和尘都会答应,就像现在宁和尘就算困,也会陪他聊天。
    他道:我还要念多久?
    念到你当国王,宁和尘随口说道,自然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
    李冬青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要当国王啊。
    宁和尘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傻子。
    李冬青说:我不当国王啊,他们有自己的女王,我帮他们打仗就可以了。
    女王会老的,宁和尘头发散发幽香,他静静地道,老了就要有人接替她。听说女王很思念国王,这样的心软的女人未必想在王位上待着。
    李冬青暂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于是便不聊这个,转而说道:心软当不了国王,那我也当不了。
    算了吧,宁和尘嗤笑一声,说道,你的心可不软。
    李冬青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耳根子软,心也软的人的。
    宁和尘却不是在开玩笑,又说了一遍,道:你的心肠很硬。
    李冬青感觉自己好像明白,隐隐约约知道他的意有所指,因为这句话莫名地让他感到自责。这感觉很强烈,以至于后来记忆中除了浅浅淡淡的那一丝不明白之外,印象比较深刻的其实是这一夜宁和尘头发的香味,因为月光当时射进屋子,有一缕照在了他的头发上,让李冬青一直觉得,月光就是这个味道的,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宁和尘把胳膊搭在额头上,随手撩了两下头发,没什么事做,没什么话说,就等着李冬青的瞌睡虫来了,能安静睡觉。
    李冬青翻过身来,看见那一丝月光打下来他脸上的光和睫毛的阴影,他这一夜死活也不困,反而越来越精神,那种感情仿佛将他的心连根揪下来,在空中转着玩。
    宁和尘说道:你杀了多少人?
    也许有七千。李冬青也没有印象了,只能随便估摸了一个数。
    杀七千人和杀七万人是一样的感觉,宁和尘道,杀的人超过三个,再杀多少就都没有区别了。人命仿佛不是人命,都不值钱了。
    李冬青说道:我不知道,我心很乱,当时拿起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过犹豫,更吓人的不是杀人的感觉,是我觉得自己冷血得可怕,我当时想,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可是后来看见方青濯,就觉得我分明是给自己杀人找借口,我只不过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在战场上留人一命实在太麻烦了。
    嗯,宁和尘安抚地拍了拍他,说道,不要怕。
    李冬青的血便平静下来,但心又疼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那种轻松和雀跃的感情的来源,是源于他终于掌控了宁和尘。现在他不需要再担心宁和尘随时会离开了,两个人的身份正在慢慢地转变,宁和尘会听他的话,会跟随他。
    这个事情让他的心情过于好,所以才难以入睡,这要比发现千机只认他一个主人时的喜悦要巨大数倍,可同时也有对宁和尘疼惜之情,因为李冬青觉得一个人被别人牵制住,是多少有些可怜的,所以又带了丝疼。
    李冬青攥住宁和尘拍自己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宁和尘笑说:又怎么了?再听便发现,他不可谓不包容。
    李冬青知道宁和尘以后都会这样对他,那感觉便又玄妙起来,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是个玄妙的年纪。
    宁和尘却还在自己的思绪中,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了。
    什么感觉?李冬青问。
    宁和尘仔细思索,说道:恨。
    越小的孩子感情便越单一,七岁的孩子可能只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恐惧,宁和尘那时候还知道什么叫恨,咬牙切齿,杀人放血。
    宁和尘把手抽出来,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道:我都不怕的,没有怕过。你怕是因为你还想要自己的人生,怕自己没了良心,但我那时已经不想要了。
    李冬青手里空落落地先是烦,可听了他的话便越听越疼,不想再听,也生怕宁和尘再讲下去,可是不讲,不听,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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