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重镜睡了两刻钟不到,满秋狭就偷偷摸摸潜进来,心满意足地看了相重镜的睡颜半天,溜达着走了。
    起先顾从絮还十分忌惮满秋狭,每回他过来,都像是个登徒子似的只相重镜的脸,再恋恋不舍地回去,但多余的举止便没有了。
    没几次,顾从絮也懒得管,闭眸冥想修炼去了。
    终有一日,他定要靠着自己冲破那古怪的封印!
    修炼没一会,顾从絮呼呼大睡。
    壮志凌云,从明日开始。
    是夜,打更人打了三更,咚,咚咚三声锣音落下后,宿蚕声悄无声息破开无尽楼的禁制,漠然从木窗跃了进来。
    相重镜的住处其实很好找。
    整个无尽楼入夜时都会灭灯,只有相重镜的房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宿蚕声修为算是九州巅峰,无尽楼那一层层繁琐至极的禁制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多花费了些时间。
    宿蚕声将身形彻底隐匿,面如沉水地撩开层层珠帘进入内室。
    轻薄的床幔垂着,隐约能瞧见里面安静躺着一身红衣的人。
    宿蚕声心口急跳,哪怕这些年濒临绝境都没能让他这般急迫紧张。
    他无声深吸一口气,手抓住床幔,缓缓扯开。
    只是床幔刚扯开一条缝隙,里面就传来一声相重镜带着睡意的梦呓。
    我的剑呢?
    宿蚕声一愣。
    床幔缓缓打开,露出床榻上的场景。
    相重镜已没了在秘境中的狼狈,全身上下一尘不染,一袭红衣裹着纤瘦的身体侧躺在榻上,一条黑龙正乱七八糟地缠在他身上。
    小龙不知缩小了多少倍,但身躯还是比相重镜的腰身粗,龙躯缠着他一条小腿,又在那腰身上缠了一圈,黑龙的头悄无声息靠在相重镜颈窝。
    三更天后,顾从絮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化出的龙身。
    他睡着时本能作祟,身子还在无意中盘着身下的东西,渐渐将相重镜勒得喘不过气,身上单薄的衣衫也被蹭得凌乱不堪。
    相重镜无意识挣扎着去掰腰间的龙,但顾从絮缠得太近,手反而从那冰冷的鳞片滑过。
    他分开唇艰难喘了一口气,想要清醒却又因困得太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中,宿蚕声想起来当年在三毒秘境中,那巨龙暴怒后将他们带进去的三毒幻境中,似乎和这一幕缓缓重合。
    这条恶龙
    若是真的对相重镜有邪心,那这六十年来相重镜被困在定魂棺中,到底受了多少摧残?
    宿蚕声脑海中理智的弦生平第一次骤然断裂。
    他眸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杀气,再也忍不住地拔出了剑。
    第15章 漂亮蠢货
    宿蚕声的剑还未拔出半寸,仅仅是手刚碰到剑柄,沉睡中的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方才怎么缠都无法清醒的眸子里一派清明。
    耳饰中的幽火骤然飞窜而出,游龙般交缠顺着相重镜抬起的右手席卷而上,相重镜五指一合拢,幽火恰好落在他掌心,化为裹着火焰的虚幻长剑。
    宿蚕声的剑还未落到顾从絮身上,相重镜已经半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握着火焰长剑将剑尖对准了宿蚕声的脖颈。
    宿蚕声一僵。
    相重镜看着极其清醒,实则脑海一片混沌。
    他漠然看着面前满身杀气的男人,满脑子这人谁?我在干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很快,相重镜终于彻底清醒,认出面前的宿蚕声后几乎想都没想,手腕一转,握着火焰长剑狠狠往下一削,丝毫不留情。
    宿蚕声瞳孔骤缩,护体灵力在剑落在身上的前一瞬出现,直接将相重镜那不成型的火剑击碎成点点星火。
    相重镜知晓宿蚕声的修为,也没觉得这一击能杀得了他,剑被击碎后一簇簇火焰洋洋洒洒落下,被他抬手一挥,化为幽火落在双肩。
    他已从床榻上起身,长身玉立,眸瞳冰冷地看着宿蚕声。
    宿蚕声,您现在已是堂堂三界首尊,相重镜看着他手中还未收去的剑,嘲讽道,大半夜私闯寝房做小人偷袭这套,未免太跌份了些。
    宿蚕声蹙眉:我并未想伤你。
    相重镜似笑非笑:那您拿剑是打算帮我削指甲吗?
    宿蚕声沉声道,方才我瞧见那
    那条龙对你意图不轨
    话没说完,宿蚕声才后知后觉那缠在相重镜身上的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宿蚕声:
    宿蚕声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楚,更何况他本来也不善辩解,眉头皱得死紧,不知该如何辩解。
    见他这番模样,相重镜更是确信此人是来灭口的。
    相重镜的剑不在身边,靠着幽火加上这具没灵力的身体根本无法从宿蚕声手中逃脱,他也没狼狈逃跑,平白让仇人看笑话。
    他将往自己脸上贴的幽火拂开,伸手勾着小案上的酒坛饮了一口酒。
    相重镜这么自然,宿蚕声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他将手中的剑收起,想要开口询问那恶龙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
    宿蚕声寡言少语,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从临江峰处过来。
    相重镜还在等着宿蚕声出招,没想到竟然等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蹙眉道:所以?
    易郡庭说你左手还伤着。
    相重镜不明所以:我的手当年不是被首尊亲手废掉的吗,您不记得了?
    宿蚕声脸色极其难看,他嘴唇轻抖了一下,艰难道:别这样叫我。
    无论是相重镜带着冷意的眼神,和对他疏离的称呼,都让宿蚕声难堪得无地自容。
    哦。相重镜只当他不喜欢自己的阴阳怪气,顺利转变了个态度。
    相重镜冲他弯眸一笑,笑容恍如六十年前,好似光阴从未流逝,熟稔地唤他:蚕声。
    他虽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显得更讽刺了。
    宿蚕声一怔,神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他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相重镜全是嘲讽的视线。
    你不必来寻满秋狭。宿蚕声低声道,我为你将伤处剑意散掉。
    他知道相重镜有多招架不住满秋狭过度的痴迷,也知道若非逼不得已,相重镜根本不会来无尽楼受满秋狭痴缠。
    相重镜闻言愣了好一会,才笑着道:不必劳烦首尊了,我这个人还是挺惜命的。
    宿蚕声倏地张开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以为
    这个时候宿蚕声终于明白过来,相重镜这般躲他并非是因为怨恨,而是怕自己会像六十年前一样对他狠下杀手。
    宿蚕声心脏都要紧缩成一团,一句我没想害你性命几乎就要说出口,但就在脱口而出的刹那,六十年前相重镜浑身浴血被封入石棺的场景骤然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他再多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宿蚕声的心越来越沉,几乎陷入了绝望。
    被活生生关了六十年的相重镜,害怕、记恨他们,不是最正常的吗?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遭遇了这种事,若手中有剑,肯定一剑就削了过来。
    不过方才相重镜认出他后,也真的一剑劈来,毫不留情。
    宿蚕声不想相重镜再对自己产生误会,但更加不想让相重镜知道,他之所以受了六十年的苦,全是因他和晋楚龄的无知和眼瞎。
    这个时候,宿蚕声才发觉,相重镜有时在看他,有时在看酒,但余光却始终没从自己腰上的剑上移开。
    他坐在桌案旁的姿势看起来慵懒,但腰线紧绷,剑上两簇幽火隐约受他牵引,似乎自己的剑一动那火便会猛窜过来,将他烧成一把齑粉。
    相重镜全身上下全是对待仇敌的防备,看着他时眼底更是掩都掩饰不住的厌恶。
    宿蚕声如坠冰窖。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前来看相重镜的满秋狭。
    相重镜速度极快,不再忍着厌恶和宿蚕声虚与委蛇,直接一抬手,幽火瞬间窜到门上,腾地将木门烧成灰烬。
    弓着腰偷偷摸摸正打算推门的满秋狭:
    满秋狭正要解释,余光扫见一旁浑身冷意的宿蚕声,立刻兔子似的窜到相重镜面前,一把将相重镜扒拉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厉声道: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我无尽楼也是你想闯便能闯的?!
    相重镜捂着又在隐隐作痛的左手,眼里全是嫌恶。
    宿蚕声被这个眼神刺痛,踉跄着后退半步,许久后才艰难道:你的剑在双衔城。
    相重镜蹙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宿蚕声没有多说,几乎是仓皇离开。
    满秋狭见他跃下了高楼,连忙唤来人加固无尽楼禁制,又拽着相重镜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确定他毫发无损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饮酒,看起来极其不悦。
    满秋狭根本见不得他这副神情,在一旁哄他:你别生气,笑一个。
    相重镜漠然道:换了你差点被杀,你能笑起来?
    满秋狭:若是想杀我的人是你,我笑着下黄泉。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直接撑着额头笑了起来。
    满秋狭看得眼睛都直了,方才瞥见宿蚕声伤到的眼睛立刻不疼了,恨不得将眼睛贴在相重镜脸上。
    相重镜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一旁的火焰也学着他手指的动作在桌子上跳来跳去。
    这次的宿蚕声有些古怪。
    若他真的想杀自己,左手伤处的剑意只要随意操控,自己便能浑身经脉断裂而亡。
    但他却没动手,且还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相重镜喝了几口酒,脚下有些轻飘飘的,他趴在桌案上,微微垂着眸,陷入沉思。
    满秋狭一边给他理那乱糟糟的发,一边随意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相重镜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闷笑起来,酒意上头让他眼瞳蒙上一层水雾,轻轻一眨,水珠从眼尾划了下来。
    他懒洋洋道: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
    满秋狭看呆了,好一会才道:你现在又打不过他,如何报仇?
    相重镜喝醉似的,自顾自又笑了一会,才撑着手站起身,屈指一弹,肩上幽火立刻飞窜到床榻下面,很快就拖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飞了回来。
    满秋狭定睛一看,那竟是和宿蚕声寸步不离的雪狼。
    雪狼大概被下了命令不准伤害相重镜,哪怕被幽火捆着也蔫哒哒保持着半人大的妖相,见到相重镜竟然还讨好地汪了一声。
    被主人忘在这里,它竟然还在讨好相重镜。
    满秋狭还没见过这心高气傲的雪狼这么谄媚的态度,诧异道:这是宿蚕声的雪狼?
    相重镜却勾唇一笑: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满秋狭:
    见相重镜将手放在傻兮兮的雪狼眉心,满秋狭似乎料到了他要做什么,立刻阻止他:它已和宿蚕声结生死契,除非解契否则不可认第二人为主。你若强行结契,怕是会被反震识海。
    相重镜充耳不闻。
    满秋狭有些着急,见他不听,飞快握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识海被反噬,重则身死,轻则痴傻,你
    满秋狭没说完,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的焦急转瞬褪去,反而来了兴致:不过,你若真的傻了,不就随我摆布了?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真的震碎它和宿蚕声的契呢?
    那宿蚕声的识海八成会受重创。满秋狭随口道,但你觉得可能吗,宿蚕声修为这么高,如果真的被抢了灵兽,三界九州百年的笑柄都不缺了。
    相重镜笑了起来。
    满秋狭将手松开,不仅不拦着反而还催促他:快,去震它的契。
    满秋狭十分期待独属于他自己且不会反抗的漂亮蠢货,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识海中的顾从絮一言难尽道:你身边的人怎么没一个正常人?
    相重镜:
    相重镜难得没反驳,没再管发疯的满秋狭,道:三更,来。
    顾从絮冷笑一声:我不叫三更。
    说罢,他从袖子中窜出半个脑袋来,真龙威压如同潮水似的,毫不留情地朝着还在摇尾巴的雪狼冲了过去。
    雪狼一个踉跄,直直四爪着地拍在地上。
    第16章 双衔赌坊
    半刻钟后,相重镜将右手收回,分开唇伸着舌尖轻轻舔舐手背上刚刚幻化出的契文处,眸子弯着,嘴唇殷红,活像是勾人的妖精。
    它已是我的了。
    被强行震碎生死契,又被相重镜强行签了主仆契的雪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蹲在地上,呜呜两声。
    满秋狭脸上一片麻木,面无表情了许久才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回了神。
    他匪夷所思道:你真的震碎了宿蚕声的
    相重镜酒意席卷脑海,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歪倒在榻上,一边说一边低低地笑,他眼眸仿佛蒙了雾,眼底有两道红痕,羽睫阴影垂下,显得越发惑人。
    你若不信,可以去宿蚕声那瞧一瞧。
    满秋狭还是无法接受没有灵力的相重镜能将三界首尊宿蚕声的生死契强行震碎,但相重镜手背上的契纹又做不了假。
    满秋狭艰难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相重镜侧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眸子全是微醉的迷离,他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狡黠笑着,轻轻启唇用气音小声道:不告诉你。
    满秋狭:
    满秋狭本来还在震惊相重镜是如何结契的,但瞧见他这副醉醺醺迷瞪瞪的样子,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瞧见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满秋狭才惊觉方才自己想要摆布这副痴傻皮囊的想法到底有多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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