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长星见他目露茫然,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替师弟表了次功:事情若如你们二人所说的那样,盗剑的必定另有其人,而岳持非但没被灭口,还被你救了,那人极有可能因此暴露身份。岳持现下在掌门那里,自然安全无虞,但你这个知道内情的就落了单。他是担忧那盗剑贼怀恨在心,怕他趁乱来找你的麻烦,所以才故意找了个借口,叫我来替他守着你。
    这人得心细到什么程度,才能顷刻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地方。薛青澜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怔,自顾自地愣了许久,不知想到何处,那神情不似被人牵挂的喜悦,倒好像有些难过似的。
    廖长星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得他如此,唯恐多说添乱,只得看似严肃实则拘谨地坐在那里,按照闻衡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充当起护院家丁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轻轻地叩了三下,打碎一室沉寂,也扯回了薛青澜游离的神思。他立刻起身,扬声问道:谁?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悠悠地飘了进来:青澜开门,是我。
    房门向外敞开,薛青澜还没收拾好表情,就看到了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闻衡。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他低下头,仔细观察着薛青澜的神情,晚上饭菜不合你胃口?
    薛青澜光是看着这个人就心酸得难受,他摇了摇头,强忍心绪,道:没事。进来说。
    闻衡关门进屋,没有继续追问,只抬手虚揽了他一下,拍拍肩头,又对屋内的廖长星唤道:师兄。
    廖长星颔首道:你回来的倒快,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了?
    是。闻衡一眼扫见桌上那被人忘到脑后的食盒,瞥了薛青澜一眼,这次多谢师兄了。
    廖长星稳重地站起来,叮嘱道:我先去找师父。天晚了,你们吃过饭早些休息,明日恐怕还有的忙。今夜你们最好住在一起,不要落单,明日我叫人收拾山际院,在查明盗剑之人之前,暂且委屈薛师弟与岳持同住一段时间。
    这么安排是为了保护二人,闻衡点头应是,没说什么,薛青澜却有些犹豫:这恐怕家师不会同意。
    廖长星却道:薛师弟放心,尊师那边由我去说。此事于本派干系重大,尊师与家师相交甚笃,这点小事一定能体谅。
    第29章 共枕
    待送走廖长星, 薛青澜自在了一些,才转头对闻衡道:何至于此,用得着这样小心么?
    小心无大错, 命要紧。闻衡抬手揭开桌上食盒, 看了看其中内容, 问道,怎么不吃饭?这都多久了。
    薛青澜不甚在意地答道:忘了。
    闻衡没多说什么,把盒盖扣好,又开窗看了一眼, 问道:你师父呢?
    薛青澜指向西厢一间点着灯的屋子:在闭关炼药,叫我不要打扰他, 看样子要忙一整夜。
    那就好。闻衡道, 收拾几件换洗衣物,抱个枕头,拎上食盒, 跟我走。
    什么?
    难道今夜你想和我睡一个枕头?闻衡推着他的肩,将他转了个个儿,漫不经心地催道,快去。
    薛青澜茫然地被他支使去收拾东西,闻衡眼皮半抬不抬, 懒洋洋地向灯火通明的西厢看了一眼, 原本上翘的嘴角倏忽绷得平直,那一刹那,他藏在窗格阴影下的神色冷峻得几乎有些慑人。不过这表情转身即逝,待薛青澜回身,他已经将窗户关好,像个大少爷似的抱臂站在窗前, 问:都收拾完了?
    薛青澜收拾出个小包袱,打好了结拎在手上,正要去拿食盒,却被闻衡抢先接了过去:我来,走了。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闻衡住的院子。他连着两日未归,屋里冷得像个雪洞,不过生起火之后,热气很快充满了整间屋子。闻衡将食盒中的菜拿出来热过一遍,又煮了一锅稠厚的红枣小米粥,逼着薛青澜喝了两碗驱寒。
    闻衡两天没进食,不敢吃得太多,只端着一碗粥慢慢喝,一边把今夜这些明里暗里的心思一一拆解给薛青澜听。
    他在越影山上过了三年逍遥日子,自己都以为已经忘了这些猜度人心、勾心斗角的本事,没想到多思多虑是他的本能,平时藏得很严实,一遇到外力激发,就成了他的第一件亮出来的武器。
    薛青澜听他絮絮地说着话,额头鼻尖沁出细细汗珠,被热意和饱腹感催生了无穷睡意,却还撑着眼皮问:师兄,既然要自证清白,直接将地宫中的事说清楚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他们知道被盗走的是假剑,也就免得白费工夫了。
    闻衡看了他一眼,笑了:我现在解释你还听得进去么?不说了这些没用的了。你先别急着困,在土坑里滚了一天,我给你打盆热水,好歹擦擦再睡。
    薛青澜已然困得脑子都不转了,闻衡说什么都嗯嗯嗯。他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将自己擦洗干净,连要与闻衡同床都顾不上羞赧,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他这两天为了什么不眠不休,闻衡比谁都清楚。他抖开被子给薛青澜密密掖好,顺手替他把半湿的长发拧干了,拨到枕边,自己则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碗碟,洗漱一番,又装了个火盆放在床尾。将一切收拾停当后,他才和衣上床,在薛青澜旁边躺下。
    闻衡在洞中睡过长长一觉,又得了顾垂芳传功,体力大有提升,现在并无多少倦意,只闭目养神,在脑海中慢慢复盘这两日的所有事情。
    盗剑一事暂且不论,地宫奇遇堪称匪夷所思,顾垂芳虽未明说不可将这事宣扬出去,闻衡却要留一个心眼。
    他听说过沧海悬剑的名号,也听说过外界对于顾垂芳销声匿迹的种种猜测,如今看来,自封三十年简直是其中最古怪的结局。
    徒弟盗剑逃逸、师父愧疚自罚这套说辞并不怎么可信,闻衡从常人思路推测,纯钧剑被盗时顾垂芳也才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大可自己下山亲自追缉叛徒,说不定就能追回来了,为什么他反而把自己关了起来,平白无故地浪费时间,致使纯钧剑至今仍流落在外?而且听顾垂芳的意思,纯钧派在丢剑之后并没有急着寻找,却别出心裁地造了一把假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镇派之宝还可以这么糊弄吗?
    更令人生疑的是这三十年来纯钧派对顾垂芳的态度。越影山一共七峰,唯独临秋峰被划为了禁地,派中弟子大多数不知其中缘由,长老前辈们也甚少提及临秋峰和前代长老之事,令闻衡不得不怀疑,顾垂芳是否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清白无辜。这三十年的不见天日,究竟是他的自封,抑或根本是禁锢,会不会是为了防止他与外界联系,以免做出什么不利于纯钧派的事?
    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交错,怎么想都有可疑之处,闻衡能断定顾垂芳一定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和盘托出,但被他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答案恐怕只能靠自己去寻找。
    直到三更时,闻衡方朦朦胧胧产生些许睡意。他刚要睡去,忽然感觉到旁边的棉被簌簌轻颤,薛青澜在睡梦中似乎冷得厉害。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夜深寒气重,晚间做饭烧水产生的热气散得很快,床尾火盆也只能让屋里不至于冻人,闻衡早已习惯这种气候,不以为苦,可就这么一小会儿,薛青澜已快要缩成一颗虾米,却仍止不住地轻轻发着抖。
    闻衡怕他冻出毛病来,只得失礼一回,将被子掀开一条小缝,伸手探进去试了试温度。
    床榻布被都是一片寒凉,不如闻衡躺的地方温暖,甚至衣襟也没沾上体温。不知道薛青澜到底是个什么体质,被窝越睡越凉,这样半夜不活活冻醒才怪。
    闻衡住处简陋,并没有多一床被子给他盖,只好小心地将薛青澜拨过来,两人面对面躺着。他双手握住薛青澜搭在枕边的冰凉手指,掖入被中,以掌心温度替他稍缓寒意。这一连串细小动作有点扰人,薛青澜被他给弄醒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闻衡立刻放低声音,道:没事,你睡。
    好在薛青澜困意浓厚,可能以为自己在做梦,双手又被温热掌心拢着,似乎没那么冷了,很快就重新陷入深眠。
    一梦沉酣,次日薛青澜醒来,险些忘了身在何方。睡已经睡够了,可是被窝太暖和了,暖意中萦绕着一缕熟悉青竹香,将睡意的尾巴无限延长,他整个人陷入一种懒洋洋的温暖慵倦中。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踏实又不设防的觉了,只觉身心舒畅,像与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春风阔别重逢。
    叹息般的低笑从头顶飘落,像一片羽毛,柔和地落在枕畔:可算醒了,还要接着睡吗?
    他笑起来连着胸膛一起震动,吓得薛青澜一激灵,猛地抬头,差点撞飞闻衡的下巴:师师兄?
    闻衡半倚着床头,衣着整齐,一只手被薛青澜握住,另一只手绕在背后搂着他。薛青澜自己的枕头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他枕的分明是闻衡胸口,一人宽的被子完整地盖住了他的肩头和闻衡腰腹以下,那令他安眠的温暖全然来自于其中一个人的体温。
    闻衡在他清瘦凸起的脊柱上慢慢顺着,动作是安抚,嘴上却道:结巴什么,不是师师兄,是你岳师兄,
    薛青澜没觉察时还好,一旦意识到自己在闻衡怀中睡了一整夜,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当即便要往后退。闻衡手上稍微使了点力气,将他继续按在自己身边,道:别乱动,知道暖这个被窝费了我多少工夫么?你一出去热气就散了,缓一缓再起身。
    这话倒不是唬人,昨夜从握住薛青澜的手开始,这小冰块就无意识地往他身边凑,闻衡起初还让一让他,到最后只剩一条床沿,再退就掉地上了。闻衡实在无法,索性不跟他讲究了,直接揭开被子,将薛青澜整个儿抱了过来反正以前都抱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多这一回。
    两人凑得近,一条被子也勉强能盖得下。薛青澜天生体温低,闻衡刚一搭上手都觉得有点凉,不过他内息浑厚,真气无需刻意导引便在体内自发运行,很快化开了那点凉意,体温逐渐将棉被内里烘得暖热。
    薛青澜犹如抱了个暖炉,在他怀里终于踏实下来,闻衡也得以在后半夜睡了个安稳觉。第二日黎明,他按往常习惯醒来,刚一动就反应过来怀里还有个人,要抽走的手立刻停住。此刻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周遭是灰蒙蒙的静谧,闻衡寒衾孤枕惯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边醒来,难得地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借着微弱光亮,观察起沉睡的薛青澜来。
    他眼下挂着淡淡青黑,面容恬静,并不像醒着时那么冷淡孤傲美则美矣,稚气犹在,还是个半大孩子。
    闻衡心里一软,他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阿雀也没留住,仿佛天生注定孤星入命,因此这些年里不曾跟别人走得太近,却从想过未人世际遇如此巧妙,竟教他遇见了薛青澜。
    当做朋友也好,当做弟弟也好,薛青澜为了几个栗子舍命跳坑,他不惜答应顾垂芳替他寻回纯钧剑,不管是谁先奔向谁,缘分既成,牵绊只会越来越深。闻衡久未与比他小的孩子相处,不知道什么程度才算是好,唯一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伸一只手给他。
    闻衡出神片刻,见薛青澜没有要醒的意思,便打算自己先起床打扫练功。他轻轻地扶着薛青澜躺回枕上,自己撑着床坐起来,谁知道就分开了这么一小会儿,闻衡甚至连另一只手还没抽/出来,失去热源的薛青澜就皱着眉头,无意识地朝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闻衡可算知道自己揽了个什么活计,这下彻底走不了了。天寒地冻的,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重新躺回去,把这睡着了格外黏人的小崽子严严实实地抱好,间或替他掖掖被子,为了让薛青澜多睡一个时辰,闻衡剑也没练,饭也没做,居然就这么硬生生陪着他干躺了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还是铁打的兄弟情,先立业再成家,武功不好不能搞对象。
    第30章 院落
    帐外是泠泠的霜气, 衾枕间却暖意袭人。薛青澜叫闻衡给按在身侧,进退两难,老大不自在, 只能拿话打岔:廖师兄今日不是要过来?真要搬到别的院子去, 总得容我回去禀明师父, 收拾些东西。
    青天白日的,两人本来就醒得晚,再这么赖下去待会儿被廖长星过来看见了,他还活不活了?
    闻衡不慌不忙地道:不急, 吃了饭再去。顺便想想还缺什么,待会儿叫师兄一并给添置上。
    他早已不是宗室贵胄, 可从小养成的习惯还在, 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从容,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法让他变一变脸色。薛青澜被他带得静下来, 略一思索,道:倒也不缺什么,就是得请廖师兄多给两个火盆,免得
    闻衡似笑非笑地垂下眼帘,睨了他一眼:免得什么?
    薛青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拖长了声音, 道:免得再麻烦师兄。
    闻衡短促地笑了一声,学着他的语气道:师弟别客气,不麻烦。
    薛青澜:
    这小崽子看着不亲人,但闻衡感觉他只是闷,其实脾气挺好,就像戳三四下才轻轻拍人一下的猫, 真烦了也就是一甩尾巴不理人,从来不露尖牙利爪,面上虽凶,心里却知道谁是真正待他好。
    现在醒透了没有?闻衡眼看他又不说话了,知道这是要甩尾巴的前兆,低头温声道,冬日天寒,起猛了容易着凉,最好缓一缓再起身,如此方是养生之道。
    薛青澜在他怀中小幅度点头,闻衡便松开手,道:不闹你了,下去洗漱更衣罢,外袍在火盆旁烘着。
    这张床靠着墙壁,闻衡在外薛青澜在里,按理该闻衡先下才对。薛青澜从被子里爬起来,问:你呢?
    闻衡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哼笑道:我?我被你压了一宿,半边身子都麻得不能动,你倒问起我来了?
    薛青澜又好笑又愧疚,跪坐在一旁,拉过闻衡右臂,替他推拿按摩、纾解麻痹。闻衡支起一腿,抬臂任他施为。薛青澜一低头,未束的乌发披拂下来,遮住了耳朵,只露出小半张脸,他虽低头抿着唇,颊上却有个浅浅小涡,分明正在强忍笑意。
    闻衡看着,心说这样才对,他就该在滚滚红尘里鲜活地贪嗔痴笑,做什么想不开要去当天上的寒星。
    手臂知觉逐渐,他试着活动手指手腕,笑道:多谢,已经好了。算我没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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