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晏愣了一下,鸦黑长睫低垂下去,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这话。
    当奴才的若是办事得力,主子夸几句再赏一下也就罢了,万万没有屈尊降贵地关心底下人身体的道理。
    迟疑了半响,祁督主仍是摸不清对方所思所想,只能呐呐地应一句是。
    语琪慢悠悠地笑了一下,负手转身,一边沿着花石子儿铺就的甬路施施然地走着,一边闲话家常一般地道,差事是要办,自己的身子也该注意。尤其是下面捱过一刀的,骨骼会比寻常人脆,若是平日不锻炼,老了有的罪受。不过话虽如此,若是真这般说了,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估计也会得罪人。
    于是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一笑,只捡中听的话道,厂臣如今年纪轻轻,日后的路还长着,现下多锻炼锻炼身子,以后会受益无穷的。
    祁云晏缓步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有些摸不准对方说这话的用意。这话怎么听也嚼不出半丝威胁的味儿来,反倒跟拉家常似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亲切味,像是跟手下心腹闲聊一般,漫不经心的,倒有些提点的意思。
    心眼子奇多的督主琢磨了好一会儿,只能将此归结为对方也有意要拉拢自己。这样解释也就能想得通了,只是到底是先帝手把手带大的,果然与一般妇人不同,赵太后翻来覆去拉拢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倒还不及这位随随便便几句话的功夫。
    世人都觉得内侍失了下面那玩意儿,便会将yù-望转移到钱财权势之上,这么想倒也没什么不对之处,赵太后惯用金钱权势拉拢人也无可厚非,只是今非昔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什么都有了,也就不在乎那点儿东西了。
    相比之下,这位主儿虽提也不提赏,但心胸却是比赵太后这般深闺妇人宽阔多了,更重要的是,她把下人当人看。
    有的主子却不是,她们把下人当工具,理所当然地觉得就算随便赏点什么,底下的人都得对她顶礼膜拜感恩戴德,但并不是谁都喜欢弯腰屈膝地去领赏的。
    正胡思乱想着,她却不知何时挥退了身边宫女内侍,那黑压压的一群人远远地缀在后面,低眉敛目的。
    祁云晏一看这架势便明白对方是有话要私下里说,便微微上前半步,压低了嗓音问,皇上可有吩咐?
    语琪微微侧过头看他一眼,唇角浮起几丝笑意,厂臣果真善解人意。略顿了下,她轻轻皱了皱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起你们司礼监最近在忙的一桩差事。
    祁督主勾了勾唇,皇上说得,可是替瑞安公主择驸马一事?
    她但笑不语,只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很信任的模样,既然厂臣明白,朕就不多言了。
    宫中上下谁人不知,荣昌公主与瑞安公主从小不睦,便是拼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让对方好受,谁能想到这荣昌公主即使登基为帝了,还是这样幼稚。祁云晏有些想笑,却忍住了,一本正经地作了一揖,皇上只管放心,臣晓得的。
    语琪闻言,偏过头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是笑了。祁督主也唇角微扬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间却充满了凉薄肃杀的味道,原本还带着些许媚意的眼角微微一垂,和煦温文的眸光便霎时变得冰雪般冷冽。
    她这一笑本来是为了表示感谢之意,不过看来对方似乎是误会了些什么,估计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以为她这笑是针对瑞安公主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本来她是抱着撮合男女主的心qíng做这事的,结果被他这么一笑,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láng狈为jian里面的那只狈,莫名其妙地颇感心虚,就连唇角原本自然无比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gān咳一声,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随从,示意他们可以跟上来了。
    等到张德安第一个追上来后,语琪这才放松下来,双手施施然拢回袖中,漫不经心地道,近来天儿有些热,闷得人难受,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甜碗子拿来消暑却是挺好。他们整天琢磨折腾这个,也不知怎么想的将甜瓜果藕、百合莲子和鲜胡桃等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后再吃,倒是挺慡口。朕这儿还有几碗他们进上来的没动,厂臣可以带些回去尝尝。说罢轻轻撩了一眼张德安,这人jīng子立刻退了几步,自一个宫女手中接过食盒后,又躬着身子跟了上来,将食盒jiāo给跟在祁云晏身后的内侍。
    宫中早有上面的主子将菜肴甜点赏给下面人的惯例,但她这一番话说得,根本不像是上对下的赏赐,倒像是朋友间的相赠,他怎么敢要?
    真心还是拉拢暂且不谈,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敢当的。
    只是对方动作太快,祁督主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想到该拒绝的时候,那食盒竟已经被塞到自己手下怀里了。
    待她带着数十宫女内侍浩浩dàngdàng地离开后,祁云晏看了看身后人手中提着的食盒,轻轻叹了口气。
    跟在他身后的是司礼监排行第三的秉笔太监魏知恩,见自家头儿如此不禁疑惑,督主为何叹气?皇上为难您了?可是看方才的qíng势,明明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祁云晏抬手捏了捏眉间,没有,只是吩咐我给瑞安公主择驸马时用些心思罢了。略顿了一下,他微微蹙眉,这事儿jiāo给你了,办得漂亮些,面上不要给人捉出错来。
    魏知恩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但仍是谨慎地比了个往下的手势,皇上的意思,是按照这个标准挑?
    他淡淡嗯一声,虽说如此,也别太过分,毕竟赵太后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被她知道,我胆敢在这事上做手脚,便是扒了我的皮都是轻的。
    只是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怕什么,它便来什么。
    ☆、第138章攻略督主男配【4】
    做语琪这一行的,在攻略对象前通常都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孔,总给人一种牲畜无害的错觉,但在无人看到的背面,她们的手段却往往果决而狠辣。
    有的时候要达到目的,必须采取一些必要的、不见光的手段。
    其实从某些程度上而言,祁云晏也是这样的人,在需要攀附的对象面前,他谦恭而温雅,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面上时时带笑,仿佛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和善,但是你若扒开他这jīng致漂亮的皮囊来,只会触到一泡腐臭的黑水。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便是肮脏。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十有八九是由无数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
    短短十数年的时光,他从容优雅地登上这个庞大王朝的权力巅峰,步步生莲,游刃有余。但无人知晓,那每一步之下,到底堆了多少冰冷的骸骨尸首,镇着多少含恨的怨鬼亡魂。
    他就像是那传说中的妖魔艳鬼,每一个低眸浅笑都勾魂摄魄,致命的诱惑。
    忠诚与恭顺只是虚伪的假面,欺骗与背叛才是他最擅长的把戏。而这一次,他原准备踩着赵太后和瑞安公主的肩膀和登上女皇的身侧的位置,却不料yīn沟里翻了船。
    在择选驸马一事上他动的手脚,不知为何被赵太后闻悉了。
    东窗事发。
    司礼监掌印和东厂厂督,哪一个都是威风赫赫的位置,但越是处在高处,越像在悬崖边的刀尖上舞蹈,一个不慎就可能跌下崖下深渊,从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手中权势看似qiáng大而坚不可摧,却其实都不属于他自己,统统来自身后所倚靠的大树。一旦依凭的大树倒了,或是不再提供荫蔽了,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就像这史上许多名声赫赫的宦官虽权倾一时,但事发后不过是皇帝发了一句话,便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一旦这贵为山中之王的虎发怒了,狐狸便是再狡猾也逃不过一死。
    九条死路外那仅剩的一条生路,是当即换棵大树倚靠,而那位年幼的女皇,便是此刻能够攀附倚靠的唯一人选。如今她新登基,虽稍显稚嫩却是正统,再不济也能与赵太后相抗衡,更遑论她背后站着四个实权派的辅政大臣,只要她肯出手庇佑,无论如何都是能保下他的。
    但问题却恰恰在此她未必肯出手相救。
    宫廷是这世间最凉薄寡qíng的地方,唯有利益不谈人qíng,哪怕他此刻的境遇一部分是拜她所赐,也不是能让她出手的理由。若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看,其实放任赵太后与他相斗到两败俱伤的地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虽将此刻形势看得清楚,但也不能不搏一次就引颈待戮,手下心腹匆匆往乾清宫赶去之前,他负手站在雕花窗棂前,低垂着眼睫沉声吩咐,皇上必然会提出条件,能答应的便一律答应了,不能答应的也暂时应下。
    魏知恩躬身应一句是,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沉肃严凝,不单是他,所有在场的内侍皆是垂首站着一言不发。明明是炎夏,风雨yù来的yīn冷气息却席卷了整个司礼监,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祁云晏习惯xing地转动着翡翠扳指垂眸沉思,鸦黑长睫在眼脸上扫出一大片yīn郁的深影,衬得那张yīn柔的面孔愈发苍白,仿若妖鬼一般。片刻之后,他缓缓阖上双眸,朱红薄唇微微一动,叹息般得轻声道,到了乾清宫那边,就说祁云晏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若今日能侥幸保得一命,从此刀山火海,任她驱使。
    魏知恩领了命便躬着身子快步朝乾清宫走去,宫中规矩多,是不准人跑的,哪怕是小跑也不行,所以他们这些内侍都练就了一身快走的本事,速度比小跑起来只快不慢。
    他前脚刚走,后脚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便亲自来了,说是奉太后懿旨召他进见。
    这是意料之中事,祁云晏低低道声是,并不做无谓的挣扎,只轻掀眼帘,遥遥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身缓步朝慈宁宫去了,再无回过一次头。
    他一丝不乱地款步离开,腰背挺直,如松如竹。然而直至那修长的身影远去之后,司礼监各位秉笔仍是沉默地躬身相送。
    祁云晏虽然对外使得手段都狠绝毒辣,但对待自己手下人却是从来不为难克扣的,决不作jī毛蒜皮的计较,所以下面的人叫他一声祁督主,都是心悦诚服的。
    而世人都言内侍yīn狠,不通人qíng,但其实并不确实。哪怕对外再狡诈yīn险,他们内部仍是团结的。同为苦命人,一同在进宫初被管事太监欺凌,一起提着扫帚长大,又何苦互相为难?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即使不能雪中送炭,也决不会做那等落井下石的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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