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乘电梯到17楼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外已经挤了不少受伤者的家属。她只好大声喊着:“让让, 让让。”
    没人给她让路。
    站在李敏前面的那俩人还回头横她:“你挤什么!”
    李敏憋着一口气说:“我要进去给患者做手术。”
    那俩人一听,上下打量李敏后, 还是她脸上的眼镜,让她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俩人奋力扒拉前面挡路的人, 嘴里嚷着:“让路, 让路, 护士要进去做手术的。”
    人群很快就让出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道路。李敏就听那些家属们议论:“这进去有二三十的护士了吧,好像和大夫差不多的啊。”
    有知道的人就解释:“一台手术要配两个护士。这十好几个要手术的,可不就得这些人的。”
    李敏现在已经能平和对待把自己当护士的事儿了。她换了洗手服, 就去找陈文强。
    “护士长, 陈院长让我来参加手术, 他在那个手术间?”
    “陈院长在6号,赶紧过去吧, 断腿的。”
    断腿的?怎么去了6号手术间?骨科手术找自己干什么啊?李敏心里疑惑,但还是赶紧往6号手术间去。向主任已经在消毒,而陈文强正在穿手术袍, 骨科的住院总已经穿好手术袍了。
    “老师。”李敏过去帮着陈文强系上手术袍背后的带子。
    “小李, 一会儿你跟我一组吻合血管。”
    “是。那我刷手去了。”
    “唔。”
    李敏出了手术间,往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小芳, 我这面有个断腿要接的。你把下午洗好的被罩送我办公室、套上。跟你穆叔说我今晚不回家了。”
    等小芳答应了, 李敏扣下电话, 她马上就得投入今晚的紧张工作中。
    *
    食堂的饯行宴气氛有些凝重。
    因为意外事故的发生, 医务处秦处长给客人敬酒一杯后, 就跟在陈文强的后面回了医院。一些必要的医疗手续, 是要他这个医务处的处长出面完成的。而费院长不耐烦陪着这俩人,声称要给秦处长帮忙随之离开了。
    陪客一下子走了四个人,只剩下舒院长、傅院长、还有干诊的赵主任陪客。
    虽然没什么人了,赵主任的情绪很高,于是老吴在他鼓舞舒院长和傅院长轮流敬酒的情况下,喝得就有些多。河道后来,老吴带着三分醉意对赵主任说:“老赵啊,你说你啊,好好的干诊主任当着,不是比当什么院长轻松吗?你又何必上来参一脚呢。”
    赵主任不屑地回答道:“院长和科主任的奖金系数不同的。能当院长,能多得奖金,退休金还能高5%。名利双收,谁不想当院长?”
    “你那干诊科主任当着,还差那点儿奖金吗?”老吴避退休金而不谈。
    赵主任笑笑,又给所有人倒满酒,然后说:“我又不是不当干诊科主任了。我们省院的规矩是院长都得兼职科主任。”
    “你是坚决不让了?”调研员老吴的气势上来了。
    “我为什么要让啊?啊?”赵主任才不怕他呢。“我大学毕业就来省院工作,几十年了,我对省院感情深厚。看着省院由五层楼变成17层住院大楼,看着省院宿舍由几排平房,变成六七栋宿舍楼。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老赵的青春热血,我添过砖、加过瓦、出过力。省院的每一个大夫,每一个护士,我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我绝对比上面派下来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情况。”
    舒院长闻言面色不变,傅院长则有些吃惊。他还不知道赵主任有这样的想法。他天天到分院去上班,虽然有小车接送的,但是这么一段时间跑下来,谁辛苦谁自己知道。
    再说已经把基建推出手了,江砚也被费院长接过去了,明年费院长二线时,西边的改造、妇儿中心等就基本收尾了。哪怕还回来做管后勤的院长呢,他也不想再这么通勤了。
    累,太累了。
    早晨7点就必须出门,晚上差不多要7点半才能到家。他无比怀念省院这面早上7点45出门,不用十分钟就能到岗位的舒服日子了。
    他的计划是明年回到省院这面的。
    他看一眼舒文臣,可是从舒文臣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站起来要倒酒,赵主任抢过酒瓶子,给所有人斟满酒杯后,端起他自己那杯酒,晃晃悠悠地举到嘴唇边,一大半进嘴、一部分撒到了桌面上。
    然后赵主任把酒杯扣到桌面上,站在那儿指着调研员说:“比如说你老吴,现在是正处级,过来省院当副院长,还能升半级,对不?可哪怕上面有心派你下来当实权院长,你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啊!你是医大毕业的,你要当院长,你应该往医大附院使劲。”
    赵主任佯做喝醉,把心里话当作醉话说出来:“我看你趁早收了想来省院这儿的心思吧。”
    小孟沉着脸说:“赵主任,什么时候革命工作,还由得人立山头、本位主义泛滥了?”
    *
    手术室里,各个手术间相继亮起无影灯,洗手池那边挤满了刷手的大夫们。张正杰喊道:“术者、二助都让让,一助消毒继续刷手。”
    别看他人矮,嗓门可洪亮,一嗓子喊完,洗手池就退下来小一半的人。
    正在泡手的梁主任侧脸看看时间,然后对石主任说:“你看咱们张主任,到了急诊科就是不一样,人家看事儿就是能分清轻重缓急。不像咱们俩这没眼力见的,老早就刷手了。”
    石主任看看几步远站着的张正杰说:“张主任有领导气魄,关键时候能控制住全场。我们老了,没这个眼力见也没这个能耐了。”
    张正杰听闻二人之言,矜持地笑笑,说:“都挤过去刷手也没用,没那么多酒精桶泡手。”
    护士长提着两大桶酒精走过来,立即说:“谁在这儿放屁呢?泡手桶怎么不够用了?那还空了三个桶没人用,眼睛瞎啊。”
    张正杰刚想说墙边那一流的泡手桶都是空桶呢,转头见到手术室护士长提着两桶酒精,他赶紧接过来一桶,拧开盖子往架子上的空桶倒。至于护士长说的骂人话,他假装没听到。
    李敏穿好手术袍,向主任也开始穿手术袍了。他对坐在一边打盹的陈文强说:“老陈,我先和小王做内固定。然后你和小李上?”
    陈文强睁开眼睛说:“好。你备了多少血?”
    “2000。预备着一会儿开腹的。”
    陈文强点点头,又合上了眼睛。李敏戴好手套,走到墙角的踏脚凳上,抓紧时间坐着休息。这手术又得做到半夜呢。
    麻醉科的周主任,开始挨个手术间检查了。他不仅检查麻醉大夫的用药,还看了一会儿手术台上躺着的患者,然后叮嘱麻醉大夫说:“有事儿记得喊我。我在9号手术间。”
    他刚走,手术室的护士长又进来。她提着个大本子,跟巡台护士冯姐逐项核对,没错之后叮嘱冯姐说:“今天的手术比较乱,你一定要加小心。这间我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了。”
    “好。护士长你放心。我会看好她们俩的。”
    今天的器械护士还是徐丽带着实习的杨丽上。
    许主任那台急诊手术,比车祸的任何一台都早开。他带着普外科住院总陈刚、轮转到普外归他带教的覃璋,还有一个实习生上台。
    打开腹腔,许主任就叫了一声“我的老天!”
    腹腔里不仅有尿液,还混有少量粪便。这意味着患者不仅有膀胱破裂,还有肠道破裂的。这老头没排二便,都弄自己肚子里了。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许主任开始提问。
    住院总小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覃璋和实习生回答,他就开口道:“老年人感觉迟钝。”
    摆弄好吸引器的覃璋抬头,是问我的?
    实习生就说:“他儿子说他在家精神头挺好的。三天没耽误吃喝的。”
    许主任不想跟这俩学生多说。他叹气道:“□□烦来了。这要再晚一天,可能就是中毒性休克送进来。唉!那向泰和果然是乌鸦嘴。”
    许主任将泡在粪水里的大网膜推开一点儿,覃璋手持吸引器,顺着许主任的方向把吸引器头插进腹腔。没多一会儿,大网膜堵住了吸引器。许主任气得用止血钳子敲他的手,喊道:“脚松开。”
    等把大网膜从吸引器头上解救出来,许主任叫道:“盐水纱布,把这吸引器头冲洗一下。”
    半小时过去了,腹腔里基本抽吸干净了。可是腹膜、大网膜和肠管粘连在一起,许主任屏住一口气,慢慢地分离粘连。先要推开腹膜,找到膀胱的破裂口。
    “来,往膀胱里打200ml盐水,加点儿美兰进去。慢点打。”
    蓝色液体从膀胱破裂口涌出来。
    “老天,还不是一个口子。泡根肠线。”许主任将膀胱的破裂口缝上了。再度试验,没有蓝色液体进入腹腔。
    剩下的攻坚战来了。
    肠管水肿,碰哪儿、哪儿要漏,许主任和陈大夫小心翼翼地、沿着肠系膜慢慢地捋肠管,每一厘米都不能错过,最后,找到好几个黄豆粒大小的口子。
    但是破裂处的肠壁水肿严重,每一个小口缝好都不容易。而更糟糕的是,即便现在缝合上了,也不意味着术后就能长上。出现肠瘘的可能性太大了。
    *
    赵主任在小孟说完话之后,眯缝着眼睛说:“你羡慕了?你嫉妒了?别看你是医大毕业的,但医大不稀罕你、不要你,把你赶出来了。你想跟着老吴来省院吗?其实你不用等老吴,就可以过来的。省院缺干活的人。你可以来医务处的。是不是啊舒院长?”
    舒院长笑着点头说:“小孟随时可以过来医务处。秦处长正缺帮手呢。”
    小孟脸色铁青,要不是依靠在机关这十年练出来的自我控制能力,他都想一盘子菜掫到赵主任头上。这人嘴毒到极点了,这是往人心里最疼的地方捅刀子啊!
    别人都以母校为自豪,可是小孟不会。十年前医大像赶苍蝇、撵老鼠一样,把他们这些留校、留在附院的工农兵大学生,用考试遴选的美名撵出了附属医院。
    要不是自己还有点儿门路,这时候不仅得在基层医院里干最累的活,还要被66年以前毕业的本科生,77年以后考上的本科生歧视……
    在机关里就好吗?也没有。77年之后陆续被平反的那些人,占据了重要的领导岗位,他们同样用看另类的眼光排斥自己。等那些人逐渐退休了,77年之后考上省大的本科大学生,开始在机关里暂露头角了。
    小孟心慌,自己40岁了,还是个副科长。77年之后上大学的人,已经有不少是正科了。
    省城之大,就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
    这时候,吴处长伸出橄榄枝:“跟我去省院做个调研。今年给你提个正科。”
    所以小孟义无反顾地跟着老吴过来了。一切行动以他的马首是瞻。但,但,舒院长给的诱惑很大啊……
    给秦处长做副手,以正科的级别吗?小孟的心蠢蠢欲动。他环视一眼酒桌上的几位领导,却见那说话“恶毒”的赵主任双眼明亮,不见一丝醉意地在等着自己回答呢。
    *
    李敏家里,穆杰正在指挥小芳做酒酿蛋。反复好几次,小芳终于达到了溏心蛋的标准。她把酒酿蛋盛进保温桶里,又用小菜盒装了几片烤馒头片。
    “苹果。”穆杰提醒小芳。“给你敏姨洗一个黄元帅苹果,用饭盒装着。”
    “嗯。”
    “把热水袋带着,到医院你记得灌好热水塞被窝里。”
    “好。我记得的。”
    花了好大一会儿的功夫后,小芳终于准备好送去医院的东西了。可临到出门了,穆杰又叫住她,说:“小芳,你要不要喊你姐姐陪你去?外面天快黑了,有你姐姐陪着,省得回来害怕。”
    “那我这就去叫我姐。”小芳放下东西,去对门找小艳。
    “叫她过来把那两碗酒酿蛋和你分吃了。”
    “嗯。”
    穆杰转动轮椅回房间里。这个点开灯不够亮,再说趴在电脑跟前一天了,得休息休息眼睛了。万一近视了,不能保证枪枪十环,那什么镇住那些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呢。
    李敏不在家,穆杰就趴在地板上,做单足支撑的俯卧撑。做完十组以后,他倒在床上,举起那条伤腿,两只大手开始按摩大腿的肌肉,然后他解开石膏,按摩小腿,最后再把石膏上胶布贴到原来的位置,把纱布一层层缠好。
    每天的按摩,他都能感觉到手下的大腿肌肉在萎缩。再过一个月,又要重复前年那痛苦的康复过程。还都是这一条腿受伤,唉!
    后悔不?
    自然不后悔了。自己穿着军装,难道能眼看着那孩子被行李车撞倒吗?!
    难受不?
    自然难受了。任那个能扣篮的运动员,伤了起跳脚,以后再没有扣篮的可能,怎么会不难受。
    穆杰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坐上轮椅转去电脑跟前。要尽快干完这个活,争取五一就能拿到钱。以后每年的探亲假,都这么干上一个月,差不多能够家里一年的开支了。
    男人嘛,得能承担起家里的开销。
    想到严虹请的那个骆大姐,一天二十块,穆杰深觉养孩子的压力山大。自己一年要在军营里待十一个月,敏敏要读书、还要做手术,穆彧出生以后,要是交给小芳带……只要这么一想,穆杰就觉得胆寒。
    ——还是先赚出来请骆大姐带孩子的钱吧。
    穆杰把闹钟定时、上劲儿,调整坐姿后,十指如飞地开始输入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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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箱调整时间,看完都早点睡吧
    谢谢毋道帮忙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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