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吕青上前用盘钥匙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 李敏发现原来挡着床的四门衣柜, 被挪到对面靠墙而立。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看起来是八、九成新的木头文件柜, 与楼上的款式一样, 各有两把钥匙插在门上呢。
    办公室的地中间,放着李敏的那个普通三屉桌,还有陈文强的一头沉办公桌。但临窗那儿对摆着两个办公桌,颜色、色泽相仿,只是款式不同:一个是两头沉的,一个是一头沉的。
    吕青对陈文强和李敏解释道:“那个两头沉的,是按规定配给陈院长的。那个一头沉的是给李大夫你的。石主任说陈院长你换下来的这个三屉桌,他要搬到楼上去, 留给以后的胸外科副主任用, 因为和他正使用的那个颜色一致,是一批的。”
    陈文强点点头说:“这搬来搬去的。早知道昨天夜里不搬下来了。”其实他更想说,与其要自己的这个再搬上去, 何必把老李的那个送走呢?也是同一批同款式的。
    但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谁说不是呢。”吕青顺着陈文强的话说, 她回避了把李主任的办公桌送回后勤之事。
    “我今天去后勤领东西才知道的。陈院长你可以用这两头沉的。对了, 还有这两个文件柜, 虽是看着旧了一些, 是咱们这个十七楼为院办配套的。一直搁在后勤的大仓库里,没人用过的。陈院长你看,是不是和你在院长办公室的是一样的。
    我看正好有两个, 就想都要了来。后勤还不肯给我呢。说是按规定是只给一个的。我跟人家磨了好一会儿。说一个木头的一个铁皮的, 放在一起多难看啊。还行, 终于还是给我了。李大夫,你借了陈院长的光了。这柜子放得久,也没有味道了。”
    李敏点头称是。
    “那个陈院长,你看你们俩是不是把东西倒腾了,我好找人来抬桌子和衣柜。今天上午收拾利索了,省得搁在这里碍事。”
    陈文强看看李敏说:“先收拾了吧。这活儿早晚得咱们自己干。”
    俩人自顾自地往办公桌和文件柜里倒腾东西。中间陈文强还对李敏说:“你明天去财务处交1000块钱。我已经让后勤去给你装电话了。”
    李敏笑着说声谢谢。心说自己到底是省下了2000块钱了。
    忙了小半个钟,俩人才把东西倒腾完。
    陈文强看她往文件柜里塞棉絮就说:“你那被子不用塞卷柜里了,在楼上楼下没分开以前,我去楼上的主任办公室睡。”
    李敏则说:“我和护士一起睡,也方便的。何必让你来回跑。”
    “楼上患者多。其实不管多少,不分科就免不了要往上面跑。另外我因为咱们这层暂时病室有宽裕,设了两个值班室。一个给本家大夫用,另外一个给进修大夫和实习生用。我要不想跑,可去那个本家大夫的那个值班室睡。”
    “谢谢老师。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敏把棉胎放到文件柜后面的床上。
    护士长很快带着实习生来抬东西了。片刻的功夫,这间主任办公室里就不再是挤挤插插、塞得满满下不去脚了。入目干净、宽敞,焕然一新的感觉,让人心里舒服多了。可还不等陈文强和李敏好好打量一番呢,向主任打着哈哈进来了。
    *
    他进来就说:“老陈,你这屋子可敞亮啊。比原来三人挤在一起舒服多了。”
    这话简直是往陈文强心头捅刀呢。他宁可与老李、老石三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也不想要这间办公室。
    虽宽敞、却没了那待自己亦师亦兄的老李
    向主任见捅刀见效,喜形于色。他转头对李敏说:“我还没恭喜你,小李。往后要叫你李主任了。这才去了一个老李的李主任,又来一个小李的李主任。一周之间,人事更迭、世事沧桑啊。”
    “向主任。”李敏声音尖锐地喝止他。出离伤心的愤怒,让她失态地发问:“向主任,往人伤口撒盐你舒服?你不这样说话会难受?”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老李死了,你能这么快赶上有缺儿当副主任吗?”向主任朝着李敏发威:“黄毛丫头,你还挺厉害啊。”
    陈文强接话道:“早半年晚半年的事儿,老李到八月也就退休了。你过来干嘛?你是来找我动手打架的?”
    “别,可别。咱们都五十多岁了,动手打架算什么事儿。那还不得让全院笑话咱倆几年啊。老陈,我说你别激动。你都是医疗院长了,你以为你还是毛头小伙子那时候啊。
    你听我说,我呢,今儿个一大早,就好好地去急诊病房报到了。这一上午的查房,60多个患者,我是认认真真,从长期医嘱到临时医嘱,从住院病历到病程记录,连化验单是否贴的合乎规范,我都一本没含糊。可把我累得够呛。
    全是陌生的患者啊!
    你听了是不是很开心?啊?”
    陈文强不置可否。冷眼看着向主任嘚啵。
    向主任不以为忤,讪笑一下继续说:“按说你把我弄急诊病房去了。我也不冤,”
    “你知道就好。”陈文强插话。寥寥的几个字,字字带着冰碴。
    “呵呵。你认账就好。种前因得后果,你这么做我也不怨你,谁让我二十多年前眼皮子浅了呢。十多年前又浅了一回。我做人没有前后眼,看不到你会当医疗院长。你别瞪眼,我知道得罪了你老师,就比得罪你还厉害。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去了急诊病房了,你心里的怨气该消了吧?毕竟老李当初的事儿,与我可没半点儿的干系的。”
    陈文强铁青着脸坐下,向主任捞了李敏的椅子过去,坐到陈文强的侧面说:“昨天急诊病房的事儿,我承认自己消极怠工是不对的了。嗯,应该这么说,前天我就应该去急诊病房看看情况的。我没去是我的不对。可我那不是没能从病房大主任沦落为急诊病房主任中的沮丧中走出来嘛。”
    “都是革命工作,你还要挑肥拣瘦啊。你的几十年党龄喂狗啦?”陈文强打开嘲讽模式。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要是真没消气的话……要不你给我两下?”向主任嬉笑自如。
    李敏站在向主任的背后,热烈地望着陈文强,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打啊,打!他自己要的。赶紧动手啊!
    李敏急促的催陈文强动手的表情,令陈文强忍不住笑了。“向泰和,你他m的今天是犯贱找打来了?”
    “老陈,我和你说心里话,你要打我几下能消气,我也认了。你不就是心里过不去老李后来转科了吗?那怪我吗?你想想换任何一个人,当初在我那位置、那处境,是不是都得那么做?就像今天我得去急诊病房报到,以后我也得把急诊病房的事情打理好一样。形式不由人,我说的对吧?”
    陈文强微微点头。
    “你看,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一如十多年前的、回到省院的老李。你要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向主任很光棍地摊手。
    “你还欠我高烧住院一周。”
    “4天。”向主任伸出手指在陈文强面前晃。
    李敏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妈呀,这是个什么人?他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
    “老陈,新大楼启用的时候,我曾经提过,要你在手术室里给所有的手术科室大夫们留一间休息室。当时你是外科大主任,你做了吗?我不管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但你不能否认你要采纳了我的提议,这五六年,咱们所有人都能轻松点儿,是不?”
    “是。”陈文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老陈,”向主任靠回椅背,唏嘘道:“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点儿不?君子。你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相比之下,我在你跟前就是一个小人。”他说着话,回头看拿着《新英汉字典》的李敏问:“小李,你不是要用字典砸我脑袋吧?”
    “你俩打起来我就砸。”李敏很认真地、咬字清晰地回答他。
    “哈哈,老陈,我是不如你啊。你看小李一个女孩子,待你也像你对老李一样赤忱。我向泰和在骨科把持了二十年,居然没遇到小李这样的徒弟。你们这一系果然是师徒缘深,徒弟都能为老师奋不顾身的。”
    “废话少说,说你过来干嘛。”陈文强不耐烦了。
    “陈文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抛开咱们认识的这28年恩怨不提,我现在已经认输去急诊了,你见好就收,行不行?不就是4天高烧嘛,你等我休年假时,我烧8天还你,行不?”
    陈文强把巴掌立起来,向主任立即与他三击掌。
    “小李作证啊。其实要不是普外的那俩主任都休假了,我今天就光膀子去雪地里跑一圈。早还完早了。”
    这样的向主任刷新了李敏的认识。还有人是这么痞的?他是一科主任啊!
    “老陈,我找你有几个事儿。第一,张正杰那小子,他整得老子连个办公室都没有。这一上午查完房,才发现老子没个坐的地方。这他m的也太过了吧。”
    “那你就用他的办公室了。”陈文强冷冷地搥回去。“这事儿你别来找我,我不信你个病房大主任弄不明白这事儿。”
    “你去看看啊,二楼护士办公室的里间是护士值班室,更衣柜和床塞满了。三楼同样位置,同样处理。”
    “他坐哪儿,你就坐哪儿。这事儿你别烦我。你愿意要个单独的办公室,你就改个小病室,无非是减几张床罢了。”
    “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急诊加起来就那么几十张床位,我再减就更少了。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把四楼的办公室给我一间?”
    “不能。四楼有手术室,有重症监护室等。你还是把急诊病房的工作干好了,再琢磨用四楼的资格。”陈文强严词拒绝。“你当我看不明白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啊。给你一间办公室,你就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库房搬四楼去。然后再把处置室搬上去。最后除了手术间,别的房间都得被你花样百出地占了。你歇歇吧。”
    向主任摊手,就知道陈文强不会同意的。可是今天不来他这儿现眼一回、不让他出气了,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唉!人在屋檐下啊……
    “不行就不行吧。那个以后再说。那个急诊病房的夜间值班,是怎么安排的?”
    “你有什么打算?你想好了再来找我。”陈文强一幅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
    “别啊,急诊病房一旦没人值夜班,离住院病房这么老远的,遇上事儿了,让病房跑过去也不现实。”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急诊大夫代管病房两周,试试看能不能行。”
    “你可以试试。外科的门诊和急诊你统筹安排,都交给你了。老向,你记住你不是急诊外科的主任,你是急诊科的主任。对了,你别疏忽了内科。”
    向主任咧嘴:“这可比病房多操不少心的,你给涨工资不?”
    “年底评上先进科室了有奖金,算起来比你的半级工资高。”陈文强还是个冷脸。“你要能当上先进个人,院里还会发你几百块钱的奖金呢。”
    “那好吧。”向主任站起来叹道:“我回去自己找地方整主任办公室了。过两周杨卫国到你这儿了,泌尿外科患者倒出来的病床,怎么也不止三张。你就当我先占了急诊的保留床位了。一旦患者没地儿住了,我马上搬出来。可以不?”
    “可以。但你记着啊,急诊要是加床了,我可就要削减病种了。”陈文强正色提醒向主任。“我会说到做到的。你不怕急诊病房被缩窄了收住院的病种范围,你就加床了。”
    “我怕,我怕你,行了吧?那个3月1号轮去急诊的是普外宋大夫和骨科的顾大夫,是吧?”
    陈文强想了一下说:“应该是他俩。”
    “那现在急诊的小汪、小高呢?”
    “你想要?”
    “想要。急诊病房以后肯定要偏向骨科的,但有在普外呆过一年的医大毕业生,又在急诊呆过半年,上手肯定也快。所谓的事半功倍,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你给多少我要多少。”向主任颇为认真地对陈文强说。
    “行啊。那就去你那儿了。反正根据骨科这两年的患者数量增加趋势,骨二科早晚要立起来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多为骨二科培养些人才了。但是老向你本人——你就死在急诊病房吧。”
    “行啊。到时候你记得给我申报烈士。那他俩就定骨科了?”
    “可以啊。”
    “那谢谢你。陈文强,我跟你说,我不佩服舒文臣,他当初赢那个院长助理不够坦荡。我就佩服你为人、行事处处都君子作风。”向主任倾身于陈文强。站在他后面的李敏,都能才出来他此时诚恳的态度。
    “嘁!才说了我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实情你心里比谁明白,没老舒做院长助理那一步、没他做了一把院长这一步,也绝不会有我的今天。你少在这儿给我抽风点火的。我劝你还是把心思用在正地方吧。”
    “我能用的地方,就是严格对待急诊病房的每一个患者和医护人员。老陈啊,万一有人向你投诉我工作要求的太严,你可得给我撑腰啊。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不给我撑腰,就别怪我出工不出力。”
    “宽严相济,张弛有度,方可成事。你小心激出急诊科同志们的逆反之心。”
    “嘁,我又不是第一天当主任了。小李今年多大了?”
    李敏瞪眼不搭理他。
    “看看,你又不是小姑娘的,都嫁人了,还这个态度干什么。我问你年龄是想告诉你,我当骨科副主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不过还是比你当副主任的年岁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老陈,咱们没多少好日子了,奔死了。”
    “你才奔死呢!”
    向主任笑笑,继续对李敏说:“你可别跟你老师学的狷介了。”然后又转回头陈文强说:“一句实话都不敢面对。谁生下来不是奔死去的。”
    陈文强被他气得够呛,摆手斥道:“你赶紧滚吧。”
    君子风度啊!君子风度!舒文臣的这点,你老陈再来五十年,你也学不会。”向主任不在乎地伸手拍拍陈文强的肩膀说:“气大伤身。为了省院的医疗工作顺利进行,你也得保重自己。”
    然后,他把椅子放回到李敏的办公桌那儿摆好,施施然地走了。
    李敏看着向主任出去,她那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全落到了陈文强的眼里。
    陈文强叹息道:“他越走越偏,现在就成这样子了。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不这样的。那时候他脑子灵活,上进肯学,当然更肯弯腰拍马屁。十多年前为了一个骨科主任的位置,把老李挤兑得去进修普胸。如今老李去了,把急诊科主任的位置留给他了,你说是不是冥冥中的报应?”
    李敏心知向主任被调去急诊科,绝不是什么李主任留给他的事儿。她觉得自己不好回答陈文强的提问。她回避了问题、反问陈文强道:“他甘心去急诊科吗?你不担心他在急诊不好好干吗?”
    “甘心不甘心的,他也只能好好干。党纪、国法、院规,触犯了哪一条,都会被处罚。五十多岁了,敢不认真工作,出技术事故,要挨处分、要降职、降工资;出了责任事故,会蹲大牢。那就没退休金了。走了,快到点下班了。”
    “老师你先走,我去十二楼跟郑大夫或者潘大夫交代一下,我俩下午都不在的。得让他俩谁帮着看进修大夫给那俩烧伤患者换药。”
    “行,你去吧。”陈文强感到很欣慰。他高兴李敏不因突然得了提拔就疏忽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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