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曾把孩子接走了, 留下护士长与廖主任谈话。廖主任家里只有她和护士长, 二人相对而坐。等护士长把所有的事情说完, 廖主任难掩伤心和失望。
    她叹口气道:“小静,你让我太失望了。你这是糊涂了还是怎么了啊?你们科的那几个护士是在犯罪啊。你还包庇她们, 你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儿呢?
    整个事件里,目前唯一庆幸的是患者没耽误治疗。
    我跟你说你现在别管那些护士谁受到什么处分,把你知道的立即写成书面材料。咱们省院绝不能纵容、姑息这样的护士还在一线岗位。”
    护士长迟疑下没吭声。半晌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起因在杨大夫那里, 那些护士往我这儿说过不少次,也往医务处、院办反应过来不少次。咱们护理部既往也拿杨大夫没办法, 这也是我对上她们说话不响的主要原因。”
    “一码归一码的。费院长、院办、医务处都包庇杨卫国。但这不是你们科护士可以拿患者扎筏子、整治报复杨卫国的理由。
    这么说吧, 小静, 这事儿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这不是在你们科能解决的事儿, 这是一定会提交院务会讨论给当事人处分的事情。”
    “小静, 你是我的学生,现在这事情还没捅到院务会之前,我还能顾念着师生情分拉你一把。但如果你不写, 你信不信别的护士会把这件事儿写成是你主导的?人心险恶, 那十年的事情, 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到了那时候, 我就是想拉你出泥淖都做不到了。
    你回去想想, 明早上班前把材料交给我,我得先跟唐书记打声招呼, 不然等陈院长往院务会交报告的时候, 她猝不及防的, 还不定医务处的秦处长、还有院办的章主任会说什么呢。
    他俩啊,纯粹的沙文主义者。那章主任是恨不能把咱们女人都裹上小脚、重新关在家的人。”
    *
    “我应付不了这么多的魑魅魍魉、自私算计。”这话说出口之后,陈文强陡然从沙发上坐直身体。“老梁,我去找老舒去。我把这事儿跟他说清、把这事儿处理完了后,我要辞了这个院长助理。”
    梁主任见陈文强不像作伪的模样,正色地对他说:“老陈,这话儿你在我这里说说可以。你为咱们外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大好局面就断送了。你指着费保德会为省院外科建设出谋划策?还是指着舒文臣将工作重心放到临床上?”
    “爱谁谁吧!我就只做个临床主任管好一个科室就是了。”
    “你想得美!你那年怎么丢了外科大主任的?别说是你了,就是我,你看着我好像是把普外科安定下来了,但你只要从院长助理的位置上下来,你信不信老卞他们俩立即就能跟我炸翅儿唱对台戏。你之所以能把外科发展到目前的局面,根本的原因在于你有外科大夫的人事调动权利,而这些人谁也不想去分院而已。”
    陈文强在梁主任的打击下,又颓然地靠回到沙发上。
    “老陈啊,你要是这时候撒手,别说普外又得恢复到过去那几年的混乱模样,就是对外科最有益的你那个值班小组,也肯定会很快地分崩离析。
    张正杰这人好不好我不说,但是他有些做法,我是不赞成的。而老向绝对得把你的痕迹都清除了,他才会觉得心安气爽。
    这一切回到从前的代价,最终还是会落到夜班那些救治不及的患者身上。”
    “可我真不是做院长的材料啊。”陈文强心烦气躁。
    “老陈,你可不是见硬就回的性格啊。我只问你这句话,如果没有老李在里面,我是说如果,你今天会让李敏改病历吗?你会想辞职吗?你扪心告诉你自己,不用说出来。”
    陈文强好久没吭声。
    “你就是因为记得老李是昨天的白班,你才让李敏改病历。但是你没想到张正杰还查出了那么一出留着的。你听我的,把这些写成文字交去院务会讨论,处理谁也不会处理到你头上。你保住了自己,也就保住了外科这一年的成绩,你得有大局观。”
    陈文强在梁主任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梁主任实在看不过他那霜打茄子样,对他说:“行啦,我知道你不想找老李问这些事儿。我过去老李那里看看,我去问问老李,看看他怎么说。你回家去写材料,你不写那秦建国也会写的,写成什么样就不是你我能想象的了。”
    陈文强想到秦建国那个笔杆子摇动起来,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立即答应梁主任回家去写了。
    *
    而护士长回到家里,就开始闷头写材料。小曾把孩子收拾好、安顿孩子睡下以后,正好护士长的第一遍草稿也写完。小曾拿过去边看边修改。护士长看着改动的地方,眼睛有些发直。
    同样的一句话,仅“的地得”的变动,整句话的意思就发生变化了。
    小曾很享受地改好妻子的材料,笑着说:“这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是不是差了很多?文人弄墨的小伎俩罢了。你抄一遍就去睡觉,明天早早给廖主任送去了。你也是被蒙骗的。”
    “是我托大了。分科的时候,把创伤外科原来的那些人品和技术都信得着、靠得住的骨干,都给吕青带去楼上了。我主要想着十二楼是新立的科室、吕青也是才提拔上来的护士长。还以为科里的这些护士,我带上两个月才到手术季。有这么一段时间、差不多两三个月的调/教,会简拔出合用的人才呢。所以这出事儿了,我在科里没了知近的人,差不多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了。”
    “你是该留三两个信得着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了。”小曾提笔,迟疑了一下,把护士长的这段话,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镶嵌进去。“行啦,就这样吧。省院领导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也是在张正杰之后知道这事儿的。”
    *
    翌日,陈文强把好几页纸的汇报拿到评审会的桌面。他很沉痛地把创伤外科的事情说了,然后说道:“因为事涉老李,我刚踏入临床的时候,他曾经带过我,所以这事儿我交给院里派人调查。我所知道的就全在这里了。”
    费院长因为昨天不在,他很惊讶地听完陈文强的介绍、在接过舒院长递给他的汇报时,他皱着眉头看起来。那边唐书记也把廖主任交给她王静写的材料看完了。
    等所有人把两份资料都传看了一遍后,舒院长已经回复往日的镇定气度,想明白陈文强交给院务会讨论、是好是歹以后与陈文强本人没有挂碍。
    于是他说:“职称评审先放一放,大家先讨论一下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吧。这里不仅有违章,还有违法了。”
    秦处长立即说:“昨天是我去找李敏谈话的、也是我让她协助杨大夫、张主任修改病历的。我声明一点儿,我这么做个人是没有任何好处。我以自己的党性保证,我完全是为了省院的声誉考虑。这是我的错误,我不推卸责任。”
    秦处长丝毫不提舒院长跟自己一起去的神经外科,也不提陈文强当时也同意修改病历之事。反正看到自己和舒院长一起去病房的不止一个人的……
    廖主任很惭愧地开口了:“创伤外科的护士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我要承担主要责任。这几年陆续有不少的护士,到护理部反应杨大夫动手动脚的事儿,我都不能给她们一个公正的回答。积怨日久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那也不应该拿患者做筏子。”章主任义正辞严地反驳廖主任,然后严肃地提议:“我认为应该严肃处理涉及到的任何一个护士、包括知情不举的在内。不严肃处理,不能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事情的严肃性。这事儿犯法了。”
    陈文强立即道:“我赞同章主任的意见。严肃处理。要提交给公安机关,该什么罪名该判多少年,咱们不能成为犯罪分子的保护伞。”
    舒院长看看所有人说:“杨大夫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廖主任,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怎么就到了逼得小护士们不惜以身试法、也要这么陷害他的地步了。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既往护士投诉后处理的流程和结果。”
    坐在一边看热闹、等着从天而降胜利果实的费院长脸上就挂不住了。这事儿这么弄下去,舒院长很可能会被上级批评,但是杨卫国绝对是逃不掉一个流氓罪——这是群情激愤了啊。还有秦处长、那时候在院办没少给杨卫国擦屁股,他也得挂上一个包庇流氓的名声。
    至于章主任那人,他在医务处的时候,是不搭理廖主任的任何投诉、提议、或是抗议。唐书记为这事儿找了自己不少次,也都被自己糊弄过去了事。
    可能查来查去的就傅院长干净。对了,陈文强也是干净的。因为他是去年才进的院领导班子,原因还是杨卫国闯祸……
    费院长在心里把杨卫国的祖宗十八代又提溜出来狠骂了几句。
    创伤外科牵涉了这么多人,自己能捡到什么好处吗?费院长快速地在心里算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承认,真闹大了,唐书记不会白白顶着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好的名头而放过自己、闭口不提既往那些自己糊弄她的旧事儿。
    所以……
    “咳咳,”费院长在廖主任向舒院长汇报了既往章主任对杨卫国之事不管的处理意见以后,他抢着开口说:“我认为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有道理。护士的行为是欠妥当,也与既往医务处没正确处理杨卫国的不当行为、没有配合廖主任的工作脱不开关系。庆幸的是李大夫,嗯,李敏这个小同志工作认真,及时发现了临床上存在的问题。我认为应该表彰李敏。这个大家怎么看?”
    秦处长立即说:“表彰李敏是绝对应该的。不然咱们现在可能就要面对患者家属的质问,上级部门的质询。骨科还有一个死因待查的,安排今天下午要做尸检呢。”
    秦处长把话题扯开,他就想把创伤外科的事情赶紧翻过去吧,这里面有他的错。报到上面追究起来,非常可能会撤了他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处长——那让自己去哪里?
    临床早二十年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有十几年才能退休呢。
    可怎么办?
    陈文强坚持:“骨科的事情等尸检结果出来再说。我强调一点,就一点:创伤外科的事情绝不容姑息。我还是那句话,交给主管部门和公安机关调查处理。不管里面涉及到哪一个人,公事公办对咱们大家都好。”
    舒院长看了陈文强一眼,奈何陈文强回避他的目光,正气凛然地、不管不顾地重申要上交出去。
    *
    唐书记开口道:“我补充一句啊。不仅是护理部廖主任接到过投诉,就是我这里偶尔也有小护士来哭,当时我是交给在院办负责日常工作的秦主任。我承认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没彻底把事情解决了。主要是我害怕杨大夫他前妻的泼妇行为了,我怕她到我办公室吵闹、我丢不起这个人。廖主任多少也是因为此种原因吧。
    但是这事儿与费院长你有关,老费,你怎么想?”
    费院长尴尬。他咳了一声说:“陈院长想交给公安机关处理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想这么说一句,这是不是会影响咱们省院的声誉?
    而且,老陈,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一旦这事儿传到社会上,引发的后果就绝不会是针对省院一家了。咳咳,所以,请大家冷静下来,综合考虑下我的意见,我的意思就是在患者没痊愈之前,先把这事放一放。咱们先把职称评审工作做了?”
    费院长说的很客气,他向舒院长施加压力,省院名声受损,首当其中的是他这个一把院长。而且章主任也拖在里面了,他可跟了舒院长几十年了。班子成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沾上污迹的。
    舒院长接过费院长的橄榄枝说:“我同意费院长的意见。这件事儿先放一放,不是不处理了,而是立即通知下去,让所有的当事人今明两天内都交一份说明材料。同时护理部和院办、医务处联合派人逐个谈话,切实了解清楚每个人的想法,了解清楚每个参与者在这中间做了什么。然后咱们再坐下来讨论,该给参与者什么处分,院里绝不姑息。”
    “不仅是当事人,我认为也该给杨卫国处分。是他引发这一系列的事情。”廖主任提议。
    “那也不能拿患者扎筏子,这是两类不同性质的事情。”章主任立即为杨卫国辩护。
    “那你说该怎么办?处理杨卫国你不同意,处理那些护士,那些护士就会心服口服了?”
    “这样的护士不适合在第一线工作了。也不适合在医疗部门工作的。”章主任坚持。
    “那你的意思是开除她们?”廖主任针锋相对、以退为进地埋下诱饵。
    “对,应该开除。”章主任顺杆而上。
    “然后省院领导袒护流氓的名声就好听了?”唐书记给廖主任做后援。
    “怎么能说是流氓呢?这也过份了。”秦处长难得不与章主任唱对台戏,他出来支持章主任。
    支持章主任和秦处长的人也都开始发话了,唐书记和廖主任在争论中陷入性别劣势,节节败退。
    “是不是流氓罪的,让公安机关去定论。”陈文强打断他们几人的争论,又把话题给拉回来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要是你们谁的闺女和儿媳妇遇到这样的事儿,还得打落牙齿装没事儿,你们也能像现在这般赞成杨卫国的所作所为,站起来给我看看。我还就不信她们的工作单位没有杨卫国这种人了。”
    这叫什么话?这陈文强想做什么?没人愿意站起来。
    唐书记立即跟上支持陈文强。“不处理杨卫国这个因,势必会让被处分的护士不服气。她们离开省院会不说为什么、不说她们做了什么吗?最后这事儿还会传到社会上,咱们省院的名声还是一团糟。”
    是否处理杨大夫的这个“因”,再度引发了混战。
    费院长赤膊上阵说:“杨卫国已经改邪归正了,廖主任,你这几个月是不是没接到投诉?”
    所有的争论在费院长发话、廖主任的点头中慢慢沉寂下来,众人看向舒文臣等他发话。
    舒院长慢慢开口道:“你们都在争论杨卫国该不该被报复的事儿。可咱们大家还应该想想这里面藏着的一个关键:医护人员在临床诊疗上本是一个整体,是合作的关系。
    这事儿只处理护士、那就是咱们袒护大夫。
    我想问问大家,这样的处理结果,能不能让医护人员继续保持其不可分割的整体状态、彼此信任地合作呢?
    能不能促进我们提高护理质量、保证咱们的医疗质量呢?”
    廖主任开口道:“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儿就不是开除几个护士可以的。兔死狐悲,万一激起临床更多护士的反弹,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反弹能怎么样?不想干了就都走。卫校毕业的护士越来越多,咱们要多少有多少。”章主任热血上头,没有跟上舒院长的思路。
    廖主任立即把面前的本子一摔,指着章主任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包庇流氓、拿小护士搓球、还有你刚才那话整到全省的卫校都知道?”
    章主任信不信大家不管,但廖主任是绝对有能力做到的。她可是77年医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护理专业的毕业生。她的同学现在基本都是省内各家大医院的护理部主任、以及遍布省内各市的卫校护理专业的主要力量了。
    “小廖,别生气,别生气。”
    “小廖,坐下,坐下慢慢说。”
    “我怎么能不生气?护士怎么了?章主任,护士就该任由杨卫国调戏?你家没闺女吗?你要是开始的时候就处理了杨卫国,通报批评、警告、罚奖金,能有这出事儿吗?责任也有你一份。你看着吧,等到了公安机关,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包庇他不提的。”
    唐书记也立即说:“章主任,你这样对待护士的态度不对,俗话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要是所有的护士都和临床大夫对立起来了,咱们在座的谁能保证医疗工作顺利进行啊。”
    “是啊,传到卫校去,谁还敢把学生给咱们省院。老章,你赶紧认错,说什么胡话呢。”
    “小廖,这是吵嘴没好话、打架没好手,你别把章主任的混话当回事儿。”
    章主任见廖主任和唐书记又联合起来把枪口对准自己、而且刚才支持自己的阵营瞬间垮掉了,他深深懊悔不该口快说了不恰当的话。
    这时候五官科的老主任站起来说:“我先回门诊,什么时候继续评审我再上来。不过我倚老卖老说一句,按院里规定,那是沾边的就该严肃处理,但这事儿处理的人太多了,会影响医疗安全的。我觉得杀鸡骇猴、杀一儆百,比较适合用在这事儿上。”
    老主任说完里离开了小会议室。让他说这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处理几个小护士是远远不够的。
    2号的大查房是摆设吗?国庆节期间十一楼十二楼的所有值班大夫,都应该担上轻重不一的责任。
    沾边的就该严肃处理。局外人的话让小会议室的激烈争辩停下来了。鸦雀无声中,所有人开始考虑医疗安全了。
    舒文臣等不是院领导班子的评委都退出去以后说:“我们党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处分是手段,不是目的,处分犯错误同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教育、挽救犯错误的同志并警示其他同志,而不是为了一棍子把人打死。
    目前,那患者的病情尚属稳定的,我们讨论给参与者和涉及者什么处分都是虚妄的。一切要看患者的病情转归做定论。”
    是啊,如果患者在省院死亡、和其痊愈出院,这样天差地别的结果,此事的最后处理自然是不同的。
    “但强调医疗安全、做好医疗第一线的同志们的思想工作,是我们年底这几个月的工作重点。唯有医疗安全才永远是省院的工作重点。评审的工作先放一放,医务处、院办、护理部,你们配合唐书记做好此事的调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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