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简从台阶下来,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而浑沉的音节:嗯。
    这场冲突匆匆来,匆匆去,两个主演同时陷入沉默。
    陈仰后心黏黏的, 都是汗, 他有点后怕,少年不是持续发病,是不定时的,克制不住了才会爆发。
    那一刻的少年像是变了个人,又还是他。
    不会变成一个独立的人格。
    陈仰琢磨,这是少年长期接受治疗的原因, 哪怕暂时的断了药,情况也没有彻底崩坏。
    多重人格障碍很复杂。
    陈仰原先以为是精神障碍类的一种疾病,后来上网查了才发现不是,确切来说不完全是。
    它不是纯粹的精神病,也不是心理问题。
    陈仰的视线落在少年冷白的手指上面,他不是医生,也没深入研究过相关知识,想的做的都非常有限。
    你要不要喝点水?陈仰说。
    朝简微摇头。
    我喝,我快渴死了。陈仰说,你帮我拧一下瓶盖。
    朝简抬了抬眼皮,眼底还是红的,却没了先前的躁冷,猜疑,阴晦,愤怒,那些情绪短暂的沉回了深海。
    陈仰举起双手:哥哥手残。
    朝简:
    .
    陈仰用手掌捧着矿泉水喝了几大口,他缓了缓起火的嗓子,眼睛瞥到何翔睿的痴呆脸,一口水喷了出去。
    噗
    那道水柱飙到了对面。
    一滴水珠从朝简高挺的鼻梁上掉了下来,滑过他的唇,他伸舌舔掉,面无表情地看着陈仰。
    陈仰摆出一副才看见的样子:我发现你有唇珠。
    朝简冷笑。
    转移话题这招没成功,陈仰立即改了个路数:刚才的事,我道歉。
    他示意朝简看何翔睿那边:我是想笑没憋住才喷的。
    朝简没管其他人,他指指衣服:湿了。
    海风很大,又这么晒,很快就干了。陈仰说。
    朝简不冷不热的来一句:我不知道?
    陈仰:那你这是?
    他看一眼小桌上的大半瓶水,试探的说:你是想喷回来?
    朝简凉凉的说:我三岁?
    陈仰的嘴角抽搐不止,巧了,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这到底要怎么收尾?
    陈仰扶额,假如是他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喷到了妹妹身上,妹妹会跟他闹
    陈仰福至心灵的绕过去,利索的把朝简衣服上的水迹擦了擦:好了,可以了,水都擦掉了。
    敷衍了事。
    朝简绷着背肌后仰头,喉头动了动,察觉到什么,他的脑袋歪了歪。
    不远处沙滩上的何翔睿跟赵元同时缩回脖子。
    吓人。何翔睿替自己捏了把汗。
    赵元按了按何翔睿的肩膀,这都不算什么,兄弟我体会过的才配得上这个词。
    我就说你怎么这么不着急。何翔睿拍拍裤腿上的沙子,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真没想到来了这里还要被虐,我的命真苦。
    赵元:
    他拉起何翔睿,在对方彪悍的肱二头肌上捏两下,硬得手疼:走吧,挖沙子去。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冯初?赵元的视线往左边的礁石那里瞥去。
    何翔睿满脸的抵触:别了吧。
    赵元边走边观察冯初,他静静的坐在一块礁石上面,面向大海,脏灰的衬衫跟乌发被风吹得凌乱,看起来单薄又脆弱。
    不怪他们心生提防,是冯初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赵元踢着沙子往前走,冯初自己就不感到奇怪吗?还有,他成了队伍里的一个另类,会慌的吧?
    那两种反应他似乎都没有。
    是不是他知道一些东西,不能表露出来?
    .
    陈仰也在看冯初,只不过他想的是对方帐篷里的湿沙子。
    冯初给的答案是,昨天日落前踩到的。
    就算从日落到日出不是真的有一夜那么长,那时间也不会太短,怎么可能还没干。
    可要是冯初夜里被引去了浅滩,那他怎么还活着?
    他特别?
    陈仰望着冯初走神,得找个机会跟他聊聊。
    腿被敲了一下,陈仰跟上拄拐转身的搭档:要去哪?
    朝简道:售票处。
    我们不是已经找过了吗?陈仰的脸被海风吹糙了一点,他不解的说,那里没有335。
    朝简睨他:有其他牌子,拿去更衣室。
    陈仰的身形猛然一震,对啊,可以照着小牌子去开其他储存柜,说不定会有发现。
    这么重要的环节,他怎么给忽略了。
    其他人也没想到。
    小牌子就在售票处,一堆一堆的放在那,很显眼。
    谁都没说要去开柜子,全忘了。
    陈仰扭头问朝简:你也是才想起来的?
    他自问自答:不是吧?
    你是不是在等我自己想到这一层?
    少年停了下来。
    陈仰以为他会回答这个问题,没料到他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就三个字。
    我难受。他说。
    陈仰好一会才明白他是心里的情绪又乱了起来,压制得很辛苦。
    不能说忍一忍,这会显得很不走心,可能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反而会激怒病人,陈仰想了想:那你吃点奶片?捏一捏也行,碎了的给我吃。
    朝简搭着拐杖的手有点抖,他垂眸立了半响,暗哑道:你背我。
    好,背你。陈仰看了看他的腿,没脾气的转过去,腿弯了弯,自己上来,我不好捞你。
    身后没动静。
    陈仰回头:又不要了?
    背上一沉,少年修长而滚烫的身体压上他,带着一股澎湃的躁意。
    搂我啊。陈仰抓不了他的腿,只能用小臂抵着,搂好点,不然会摔倒。
    两条手臂搭上了陈仰的脖子,手里一左一右拿着拐杖。
    陈仰走了一小会就跟一条脱水的鱼似的,呼吸困难:不行了,要喘不过来气了,你放松点。
    耳边的气息声沉沉的:不是你要我搂你?
    太紧了弟弟。陈仰无奈的说,我脖子就算是铁的,被你那么箍,过不了多久也会扁掉。
    朝简隐隐低骂了声,手拿开点。
    .
    陈仰把朝简背到售票处,他用袋子装走所有小牌子。
    先去女更衣室吧,文青在里面。
    朝简拄拐去男更衣室,陈仰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自从昨天摄影师的鞋底带出一缕长发以后,男更衣室里就是大家避而不谈的存在。
    陈仰左手抓着朝简的拐杖,右手小手指勾着袋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走到储存柜前面。
    朝简用拐杖指指长凳:把牌子都倒在那上面,摆好。
    凳子上有
    陈仰突然瞪大眼睛,没了,头发没了。
    凳子缝隙里没有一根发丝。
    是不是文青扯走了?应该是他。
    陈仰心里这么想,眼睛却戒备的往凳子底下扫。
    哒
    拐杖敲了下湿哒哒的地面,伴随着朝简的一声冷喝:发什么愣,快点。
    陈仰被最后两个字给整得没那么紧张了,他走到凳子那里,把袋子里的小牌子倒上去,一个个正面朝上。
    号码看得清清楚楚,这样容易找对应的柜子。
    背后传来朝简的声音:114。
    陈仰找到那个小牌子,拿着去储存柜中间那里扫了一下。
    滴一声响。
    很常见的声音,可它出现在寂静阴森的更衣室里,听起来就异常的毛骨悚然。
    陈仰看朝简:没反应。
    嗒
    柜子开了。
    那一下突如其来,陈仰差点窒息。
    104是最底下那排,虽然开了,柜门却还是关着的,没有直接弹开,陈仰做了个深呼吸,抬脚往那边走去。
    里面有什么
    短短五六步的距离,陈仰脑补出了无数个恐怖的东西,而当他弯下腰打开柜子,把头凑过去看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的。
    朝简:117。
    陈仰用号码牌扫开柜门看了,也是空的。
    接下来朝简挨个报柜子号,陈仰挨个打开,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直到打开了215的柜子。
    那里面放着拼图碎片,不是一块,是一大堆。
    不全是一个一个放的,有几个拼在一起。
    柜子的主人像是要赶着去做什么,没拼完就随意塞了进去。
    陈仰没打算试着拼一拼,他快速把碎片全部拨到袋子里面,就在他关柜子门的时候,朝简的拐杖伸过来,砰一下把那门给打了上去。
    陈仰吓一跳:怎么了?
    朝简放下拐杖:没什么。
    陈仰不信朝简的话,他后退点瞪着柜子门,如果他现在把柜子打开,会看到什么?
    嘿!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喊。
    陈仰惊得心脏跳停:操。
    他快步冲到作怪的文青那里,一脚踢了过去。
    文青往后一闪:帅哥,你怎么变得这么粗鲁了,这样是不对的,你冷静点。
    我他妈
    陈仰骂一半回头看朝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抽烟,骂脏话,喔嚯,栗毛,你这搭档挑的,不怎么
    文青没说完就被拐杖抽了一下,正中面门,他眼冒金星的踉跄着坐到长凳上面,屁股压着小牌子,嘴里夸张的哎哟哎哟。
    你说你是不是作的。陈仰抚着心口,没好气的说。
    文青不哎哟了,他开始笑,轻轻的,夹杂着叹息:无聊嘛。
    陈仰:无聊得跑来招惹一个没吃药的病患,真是不怕死。
    想到什么,陈仰指了指:你把凳子缝里的头发扯掉了?
    文青捂着脸抬头,冤枉得不行:哪儿啊,别什么都往我身上贴,我这可是第一次来这里。
    陈仰看他脸上被抽的血痕,嘴动了动,真真假假的,问也是白问。
    哇,好多碎片。文青瞥瞥陈仰手里的袋子,图能拼起来了?
    即便拼不完整,也能拼出一大块。陈仰把用不上的小牌子收了收,这些都拿去女更衣室试试,可能有对得上的。
    文青一脸的沮丧: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干,我真是太笨了。
    陈仰不理睬。
    没人搭戏,文青就失去了往下演的兴致,他仰起带着伤的脸,斜着嘴角笑:帅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你别不搭理我啊,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让我来点劲。
    陈仰也笑,学着他的语气说:成年人是孤独的,寂寞的,我们要学会苦中作乐,自娱自乐。
    文青:
    啧。
    文青不知死活的凑到朝简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在任务世界训练你的搭档,多辛苦啊,怎么不干脆找一个出色的,这样既有效率,也避免了很多变数。
    朝简冷冷俯视他:关你屁事。
    文青摇了摇头:粗俗。
    不就是搭档非搭档,单相思嘛,我懂得,少年情怀总是唔,又打我,要讲文明啊,你这么暴力真的讨不到诶,等等我啊,我也要去!
    .
    女更衣室打开了十几二十个柜子,一律是空的,零收获。
    陈仰简查那些小牌子,确定自己没漏掉,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难掩的失望。
    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
    陈仰倏地看向文青:你开过了?
    文青正在数自己剩下的口香糖,闻言回了个迷茫的表情:没有啊。
    陈仰眯眼:是吗?
    文青用力点头:是啊,你想想,我要是那样做了,肯定会顺便把男更衣室的也开了,还能留一半给你们?
    陈仰不再跟文青说话,他走到朝简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哗啦
    一串水声从左后方传来,陈仰平稳的声线一抖,他循声望去。
    文青站在淋喷头下面:按照正常套路,水管里是浓稠的血水,混着一些血块跟毛发,怎么到我们这,就只是水呢。
    陈仰想打人。
    文青把自己冲成了落汤鸡,一路滴滴答答的回来,厚刘海一缕缕的贴着脑门,他全部往一边顺:你们不冲冲吗?都是汗,臭死了。
    陈仰在文青顺刘海之前,眼尖的看见了一小块乌黑,应该是个胎记,他没露出半点好奇,更没有恶心之类的情绪。
    心想原来文青留这么厚的刘海,是为了遮胎记。
    火车站那时候,文青的刘海出油了,他绑发带也是为了遮掩这个。
    既然这么不待见,为什么不想办法弄掉?
    还是说,他就喜欢这种近似自虐的感受
    那就让我们臭死吧。陈仰说。
    文青的眼睛上都是水,他擦的时候听到陈仰这句,眼皮往上翻了翻,这家伙的性格比上次变了不少。
    仿佛是一个回归的过程。
    好玩。
    .
    陈仰把小牌子放回去,他拉着朝简坐在售票亭前的阴影里,大声喊大家的名字,让他们来这里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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