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把一撮烟灰磕在桌沿:叔,我去上个厕所。
    那呢,武叔指给他看,门不好关上,你使点劲多关几次。
    好。
    陈仰见到院里的武婶,掐掉烟对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武婶目送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人进厕所:生得眉清目秀的,剪个寸头都不丑,品行好,也知根知底。
    我一直把他当咱老武家的女婿,要不是当年出了事在康复院躺那么久,我估摸着现在他跟小玉孩子都有了。
    武叔把屋檐下的两双鞋收进来,横眉竖眼的喝道:各有各的命,说这些有什么用!
    .
    陈仰压根就没尿意,他在厕所待了会调整好情绪,冲冲马桶洗个手出去,直奔武玉房间。
    敲了有一会,武玉才给他开门。
    陈仰见到武玉的第一眼,一股陌生的感觉就毫无防备的冲进他脑海。
    房里的这个女人,轮廓上有他记忆里的痕迹,细看发现变化其实不大,就是长开了。
    气质却跟几年前没有一丝重叠。
    就像是两个人。
    武玉的脚边趴着一条狗,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一声不叫,只是盯着陈仰。
    一直盯着。
    眼球都不带转的。
    陈仰第二次体会到这么浓重的违和感。
    第一次是在朝简身上。
    .
    武玉的房间摆设还是陈仰出事前那样,都是旧的,没换过什么新东西。
    陈仰没记错的话,这间房里的家具位置四年都没挪动过。
    房间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陈仰的视线极快又细心的扫过每个角落,汇聚到卫生间外水池边的女人身上。
    她在给他洗杯子,水龙头开的非常小,细细一条。
    很节制。
    这个想法不由自主的在陈仰心底蹦出,几分钟后扩大。
    因为武玉给他倒了水,装的很少,少的出奇,堪堪只过杯底。
    以前的武玉在生活上很随性,吃饭不是吃多少装多少,都是装多了吃不掉剩着,喝水就更不用说了,倒一杯在那,喝两口凉了就倒掉,重新倒,有时候又忘了,再倒热的。
    如今这样像是武玉潜意识的行为。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旱灾,不缺水。
    .
    陈仰若有所思的看着杯子里的水,余光瞥向武玉,发觉到了什么,呼吸快了几分。
    武玉坐的位置是房间最好的视角。
    整个房间就开着一扇门。
    陈仰装作不经意的起来活动,那门对着的屋子有扇窗,是他记忆里的那样。
    只不过
    原本按在窗户上的防盗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掉了,大咧咧的开着。
    窗外是一片林子。
    这是一条最快的逃生通道!
    陈仰意识到这点,后脑勺猝然一凉,他回头的时候,发现武玉冷漠的看着他。
    还有那条狗,也在盯着他。
    .
    陈仰下意识把手往兜里塞,只摸到手机跟门钥匙才想起来,他已经回来了,这里是现实世界。
    兜里没有放铁丝跟钉子。
    陈仰握在兜里的手紧攥了两下松开,抬眼跟武玉对上。
    四目相视,嗅到了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某些气息,有什么不言而喻。
    陈仰欲要关门,武玉低冷道:别关,开着。
    这逃生意识强的陈仰干脆就站在原地甩出了开场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去的?
    武玉:三年前。
    陈仰惊愕的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武玉面色淡然。
    陈仰抿住嘴,难怪她性情大变,别说真真假假的叙旧,她给他的感觉生疏的无法形容。
    他的猜测在察觉到她的种种细节后被确证,知道他们的人生碰上了同样的事,就此颠覆。
    却没料到她会那么早。
    陈仰问道:我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武玉:后。
    .
    陈仰望着眼前这个没怎么露出过心思的女人,丛前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现在是一块冰雕,话也很少。
    房间摆设没动作,是经历的多了,无所谓。
    陈仰能理解,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后的墙上,那里贴着几张高中的奖状,都是她从他房里扒拉走的。
    还贴在上面,想必是她自动忽略掉了,各种感情什么都变得淡薄。
    搞不好还会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我昨晚进去的,是刚完成第一个任务回来的新人,身份号是七位数。
    陈仰话到嘴边还是选择谨慎点:你的呢?
    武玉一语不发的盯着他。
    那狗也是。
    陈仰被四只眼盯得头皮一阵发紧,打算再说点什么,就听武玉道:五位。
    比李跃的多两位数。
    武玉是四年前进任务世界的,那李跃到底多早?
    陈仰血管里的血急速涌动起来:那你认识一个叫李跃的人吗?
    武玉:不认识。
    .
    陈仰谈不上失望,只能说没惊喜,他听着院里哗啦哗啦的扫地声说:武叔下午来找我,跟我提起你有个对象。
    过了几个小时,你对象就不存在了。
    武玉用手梳了梳精神的男人头,病白的唇间吐出两个字:死了。
    陈仰一下明白过来。
    任务世界死了的,现实世界就没了那个人,所有跟对方有关联的人,对应的记忆都会被抹去。
    于是没人记得对方,等于从来没出现过。
    那李跃呢?
    张琦忘了,他怎么没忘?不但没,还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画面都像是刻进来的一样。
    是因为那个身份号易主了,所以他成了唯一一个能证明李跃来过这个世界的人?
    陈仰嘴干得厉害,他把杯底的那点水一口喝掉,发现武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该记得。
    武玉说:任务者死后被抹杀,只有在任务世界结识的人才能记得对方。
    陈仰动了动嘴角,脖子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声音。
    也就是说,武叔忘了武玉对象,他这个间接得知对方存在的人,理应一并忘记。
    我的记忆为什么没有被清理?陈仰抱着空玻璃杯呢喃,头有点疼。
    无法解释的事多得是,自己知道就行。
    武玉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醒他别再对外透露。
    陈仰也没抱希望能从她这打听到东西:那对方真是你对象?
    一直一起做任务,随便搭个伙,武玉看自己的手指,这次任务他运气不好,没活下来。
    语调轻描淡写的近似无情,没一丝温度,尾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眼眶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动。
    陈仰挠了挠眉毛,要不是他细心,真的发现不到。
    还是有情感的。
    你们是怎么才能每次都进同一个任务的?陈仰问她,有什么秘诀吗?
    武玉:同居。
    陈仰:就这样?
    武玉抱起脚边的狗,不回他了。
    陈仰换个角度切入:他也是五位数?
    武玉这次回他了:四位。
    .
    陈仰的心跳鼓动得压制不住,距离李跃给他的身份号更近了一位数。
    武叔下午找他那会,那个人是存在的,说明还活着,武玉口中的这次的任务是在那之后。
    对方完成了不知多少个任务,丰富经验可想而知,竟然也会死亡。
    任务不是随机的,是越往后越难?
    三位数身份号不是最小的吧,两位数,一位数呢?
    蝴蝶效应一般,陈仰的心底爆出许多疑惑,知道武玉不可能跟他详细讲述,说这么多已经是破例了,他把疑点封闭起来,等着以后有机会再去探究。
    关于进同一个任务的事,陈仰心里有了决定,不论是不是概率性事件,他都要想办法找朝简跟自己合住。
    他忽地看向武玉:不如我们也
    武玉撸着狗毛:不行。
    陈仰只好作罢,他瞥瞥她腿上的狗,那双琥珀色的眼珠还在盯着他。
    就没挪开过。
    而且一下都没叫。
    .
    陈仰发现他看狗的时候,武玉的气息会有变化,他再看,她的排斥就更明显。
    甚至裹挟着尖利的锋芒。
    陈仰没想跟武玉为敌,索性把注意力从那条狗上面转移,问她进任务的频率有没有规律。
    他问的多,武玉回答的少而简短。
    我第一个任务没有鬼,第二个有的可能性很大。
    陈仰怕鬼这个事,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们都知道,包括武玉,他也不隐瞒,说自己下午出门跑了趟道观,准备了符箓,桃木,朱砂,还有盐,大米之类的东西。
    武玉平静的看着他:你觉得任务世界跟现实世界是一样的吗?
    陈仰想也不想:不一样。
    说完顿了顿,满脸自朝的叹了一口气。
    既然不一样,那他准备的这个世界对付鬼怪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碰到它们,不用动手,直接吓死。
    陈仰说到这里,心头是没起伏的,哪怕他觉得下个任务要对付鬼,他活着出来的希望渺茫得忽略不计。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在任务世界也没什么影响。
    规则。
    耳边的声音让陈仰一震,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
    武玉道:在那里,必须遵守规则。
    但有时候也不要太相信规则。她在几十秒后说。
    .
    陈仰记住武玉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把问过张延的问题再次抛了出来。
    身份号能转移吗?
    武玉垂头看腿上的狗:转移?
    嗯,陈仰说,比如我不想再被任务折磨了,就把身份号转给别人,让别人代替我。
    武玉冷淡道:身份号是绑定的,无法转移。
    陈仰又问:原主死了呢?
    武玉道:那么身份号会直接注销。
    陈仰蹙了蹙眉心,张延死后身份号也这样没的:没有例外?
    武玉的回答跟他问认不认识李跃一样,毫不迟疑:没有。
    陈仰点点头表示被科普了这个知识,心里脏话一箩筐。
    没有身份号,能不能进任务世界?
    不能。
    如果能,那会是什么原因?
    武玉:没有如果。
    陈仰:
    行吧,最关心的两个问题,货真价实的五位数身份号任务者都没给他丁点信息,只能他自己慢慢摸索了。
    .
    天快黑的时候,武玉就抱着狗催陈仰离开。
    武玉像是在等什么,叫陈仰快点走,她催得六亲不认,十分凶冷。
    陈仰不想走也得走了,他出了房间,武叔就赶紧他把叫住。
    早早,留下来吃晚饭啊。
    不了。陈仰往院外走,我锅里烧了饭出来的,回去就能吃上,叔,下次我再来看你跟婶。
    陈仰出去了又折回来,从院门探头问:叔,我们这有姓朝的人家吗?
    武叔摇摇头:哪会有那个姓。
    这一带都没有。
    陈仰是信武叔的,毕竟是三连桥万事通:那有长得比明星还帅的男孩子吗?
    武叔:你不就是?
    曾经的三连桥桥草:
    .
    陈仰带着不意外的心情离开,转完所有平房回去,脚步停在一楼到二楼的楼道里。
    门口的人影听见响动,居高临下的看过来。
    光线昏暗,神情不明。
    陈仰不自觉的热泪盈眶,一天没见就跟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他把灭掉的感应灯跺亮,蹬蹬蹬快步跑上去。
    来了啊。
    少年一身棒球服,发梢微潮,面无表情。
    陈仰迅速接收到了信号,这是吃了药的,他把心放回肚子里。
    可是陈仰很快就想抽自己了。
    吃了药的这位像蛰伏在深海里的凶险鱼怪,一个泡泡都不吐,昨晚应该趁他心性还狂躁肆虐的时候,追上去多问问。
    陈仰后悔的肠子有点泛青,他洗了个苹果给少年:还以为你不来找我。
    朝简不接,那张刮了胡子,清理过,却好像没有补充什么睡眠,眼底青影深重的脸上写着三个字:不想吃。
    陈仰就径自咬了一口苹果吃掉:我晚饭还没做,你要在我这吃吗?
    朝简看着他,意思明了。
    我去淘米。陈仰叼着苹果去厨房。
    .
    朝简没到处乱看,也没动,就坐在那里,眼帘微微阖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厨房里传出盛满烟火气的一系列声响。
    朝简的眼皮有点沉了。
    陈仰按下电饭锅出来一看,少年睡着了,他只好临时更改交谈的时间,回厨房把拉门带上,麻利的准备晚饭。
    武玉跟他聊的那些,他有隐瞒,对方也有。
    少年与他也是一样。
    真正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太难了,夫妻两口子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生死不定的任务者之间。
    陈仰一走神,半个指甲被刀削没了,他放下菜刀撑着台面想,还是要跟客厅那位提出同居的事。
    就算有所保留,秘密多如牛毛,也比其他完全不了解的队友强多倍。
    然而陈仰把事提出来的时候,朝姓某少年碎了一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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