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关璟瑄终于得到孙羽墨首肯,搬回了清梦苑。清梦苑中一切照旧,就连后院莲池中那朵莲花也和上次看到的一样,仍旧只开了一条缝,不仔细看的话都看不太出来。以前那只隔三差五就来串个门的灵猫已经很久没见了,院子里也没有它来过的痕迹,关璟瑄暗自可惜,猜想它或许真如沈自流所说,被什么人收服了。
    出乎关璟瑄意料的是,他原以为至少要三五年才能出关的沈自流,居然在他搬回清梦苑后的第二个月,便顺利出关了。师徒二人分别了一年多,再见到彼此都十分高兴,沈自流更是腻腻歪歪黏了关璟瑄好几天,总是趁关璟瑄不注意时抱上去一顿蹭,被教训了就耍赖撒娇,完全不在乎自己平日里高冷形象的崩塌。关璟瑄觉得自己也变得有些奇怪奇怪,明明徒弟已经长得比他高了一大截,五官早就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可爱,只剩下青年的俊朗英挺,可每每沈自流赖在他身上撒娇,他就很没辙,最后十次有九次都顺着他了。
    沈自流这次闭关归来,关璟瑄略一查看便发现他丹田中的金芒已不再像一年前那般时隐时现,而是结成了一个稳固的光团,光团中心像是有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又炽热。这是真正要结丹的前兆,可以说沈自流离结成金丹,就只差一次结丹试炼了。就在关璟瑄准备让沈自流申请结丹试炼时,清梦苑却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师徒二人正在院子里边下棋边讨论过两日去扬州一趟。当年关璟瑄本想让沈自流离开昆仑回归俗世过普通人的生活,便将自己手中那张关家祖屋的房契赠与了沈自流。后来沈自流留在昆仑成为了他的徒弟,关璟瑄也没有将房契要回来,后来直接就忘了还有这么回事。都是这几日沈自流提起,他才想起来。
    关璟瑄原想着反正他也不会去住,那宅子荒便荒了,沈自流却想把它打理出来,作为师徒二人下山时的落脚之所。关璟瑄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见沈自流兴致很高,便没有驳回他的意见,两人商量着过两天去扬州一趟,实地看看该怎么归置。
    正当师徒二人边落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宅子后院的小花园里该种什么草木时,清梦苑的门被人叩响了。门外站着四个人,一个同道峰弟子身后跟着三个作家仆打扮的男子,打头的看上去四十来岁,长相憨厚,眼中却透着精光,一看就是个人精。
    师徒二人对这三人都十分陌生,便将目光投向唯一的一个同门,那同道峰弟子刚向关璟瑄行了个礼喊了声随安真人,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忽然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握住沈自流的手,激动道:终于找到您了小少爷!
    第106章
    沈自流眉头一皱,飞快抽出被那中年男子握住的手,有些不悦道:阁下认错人了吧。
    中年男子立刻摇头,斩钉截铁道:小少爷和老爷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老奴绝不会认错。
    沈自流自记事起便在街头流浪,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自称认识他,还称他为小少爷的人,沈自流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戒备,语气不善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老爷是谁,印象中也没有这样的人,但我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中年男子噙着泪叹了口气,道:少爷不知道也属正常,毕竟夫人出走时您还没出生,自然不会对老爷有印象。
    沈自流冷眼看着他,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也丝毫没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反倒是关璟瑄打量了一下三位不速之客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谢过领着三人而来的同道峰弟子后,客气地对那三人道:昆仑天寒,三位远道而来又不是修真之人,恐怕不太适应,还是先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沈自流十分意外地看向关璟瑄,道:师父?
    中年男子立刻接了这台阶,道:那就打扰了。
    关璟瑄侧开一步,微笑道:请。
    拉开本不愿让出大门的沈自流,关璟瑄不动声色地朝他递了个眼色,又伸手在他背脊上抚了抚,暂时安抚下他的情绪。
    将三人请到前厅坐下后,关璟瑄借口去给他们沏茶,领着沈自流进了内室。
    一进门沈自流便拉住他,道:师父为什么要放他们进来?难道你相信他刚刚的那些鬼扯?
    关璟瑄道:小流你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去找程赟买吞象的时候,曾在扬州发现有人跟踪我们?
    沈自流略一思索后,道:我记得。师父当时说他们只是普通人,不用理会。
    关璟瑄点点头,道:不知道你方才有没有注意,跟在那管事身后的仆从中个子高些的那个年轻人,便是当时跟踪我们的人之一。
    沈自流蹙眉道:弟子当时并未留意那些人的长相,若真如师父所说,那就更不应该放他们进来!
    关璟瑄摇摇头,道:小流你仔细想想,昆仑闭塞,我们与这些人只有那一面之缘,他们却在几年后打听到了你的身份并且找到昆仑来,说明他们对你的身份深信不疑,也一定有敢如此确凿的理由,否则根本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寻到昆仑来。咱们不妨先听听他们的来意,说不准还能知道你的身世。
    沈自流冷漠道:弟子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感兴趣。
    关璟瑄随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那就当满足一下为师的好奇心?何况来者是客,就算要请他们走,咱们也不能太失礼。
    最后,沈自流虽然满脸不情愿,却没有再反对。帮关璟瑄沏好三杯茶后,冷着脸送到了三位访客面前。
    三人一见沈自流亲自端着茶过来,赶紧起身,躬身双手接过热茶后连声道谢。沈自流并不应声,也没给他们好脸色,送完茶后便站到关璟瑄身边,板着脸看着那三人。
    三人见状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还是关璟瑄笑着打圆场道:三位不要介意,小流就是这么个脾气,大家坐吧。
    三人重新落座后礼貌性地喝了一口茶,中年男子不吝溢美之词大大称赞了一番,然后放下茶杯,道:方才乍一见到小少爷,老奴太过激动,唐突了二位实在抱歉。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们从长安而来,家主是王甡王员外,我是王家的管家崔勉,他们二人是王家家仆,都是以前服侍过小少爷的。
    关璟瑄道:崔先生一直称小流为小少爷,不知为何如此肯定?
    崔勉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自流,长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此事还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二十二年前,小少爷的母亲也就是先夫人沈玉明,是当时的南阳知县沈天勤的掌上明珠。沈知县因在南阳任职期间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又是当时兵部尚书元成麟的门生,便被调到了京师,任太府寺少卿。王家在当时已经是长安城中颇具名望的商贾世家了,当家的还是王员外的父亲。老家主和沈少卿是旧识,王老夫人和沈老夫人在出阁前是闺中密友,少卿府又正好离王家宅邸不远,于是两家人的走动便十分频繁。一来二去,那时还是王家二公子的王员外便和沈家千金有了情意。
    这本是一件好事,两家原本就交好,若能结秦晋之好,便是喜上加喜,长辈自然乐见其成,不会加以阻止。可惜就在老爷和先夫人互许了终身,准备谈婚论嫁之时,发生了变故。
    兵部尚书元成麟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勾结吏部尚书左右朝廷用人之事遭人告发,被弹劾下狱,沈少卿受到牵连一同收入天牢等待问斩,沈家上下皆被株连。先夫人怕连累王家,当即断绝了一切与王家的往来,在官兵查封少卿府时想尽办法逃脱。王家那时虽想帮助沈家,却不好在明面上和朝廷对立,只敢偷偷去寻,但一直没有找到先夫人。
    谁也没想到的是,那时候先夫人已经身怀有孕,她之所以拼死也要逃走,也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等到王家终于寻到先夫人时她已将临盆,却无论如何都不接受王家的帮助,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王家无法,只能暗中留意保护先夫人的安全。不久后先夫人生下了小少爷,并将小少爷交给了她的一位江湖好友,但并不是让友人好好照顾小少爷,而是请她将小少爷送到远离长安城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王家派去保护先夫人的人虽然想阻止,奈何都不是那位侠女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小少爷带走。
    再后来,先夫人去了官府自首,没过多久便被处斩。老爷知道先夫人是不想连累王家才不愿接受王家的帮助,十分伤心,想尽办法取回了先夫人的尸首妥善安葬。等到老爷继承了王家家业后,还悄悄以故妻之位在王家祠堂添了她的牌位,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寻找小少爷。谢天谢地,终究还是找到了。
    崔勉说完,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对沈自流道:小少爷,这二十几年,老爷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您。
    沈自流听完崔勉的讲述并没有什么触动,只道: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怎么能肯定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崔勉道:小少爷在被先夫人的朋友带走前,王家家仆本想将您抢回来,争抢过程中看到您的左耳耳后有一枚形似桃花的胎记。那胎记颜色极浅,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几年前王家派出来寻小少爷的人在扬州偶遇了您和您的师父,一开始家仆只是发现您和老爷长得很像,便悄悄跟上去看了看,发现您耳后果真有一枚桃花胎记后才敢确认您就是小少爷。可惜当时家仆很快便跟丢了,在扬州城打听了一圈也没人认识您,这才又耽误了几年,费了好些功夫才得知您的下落,紧赶着便来昆仑寻您了。若是不信,可以请您的师父看看,您的耳后是否有老奴所说的胎记。
    沈自流没动,也没吭声,直到关璟瑄冲他招了招手,他才面无表情地缓缓俯下身,将后颈亮给关璟瑄。
    关璟瑄凑近沈自流左耳细细一瞧,果真在他的左耳耳背上发现了一枚樱桃核大小的桃花形胎记,而且正如崔勉所言,那胎记的颜色极淡,和周围的皮肤颜色差别很小,若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也难怪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关璟瑄都不知道沈自流耳后有一枚胎记。
    第107章
    崔勉笑道:如何?老奴没说错吧。
    关璟瑄点点头,对沈自流道:小流,你耳后果真有一枚桃花胎记。
    沈自流站直身整整衣服,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三人,道:有又如何?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如今我已是昆仑弟子,只知道有师父,从不知有父母。而且我姓沈,不姓王。
    崔勉长叹一声,道:小少爷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当年的事老爷也很无奈,朝廷要办人,庶民能奈何?
    沈自流嗤笑一声,道:怨?阁下是不是误会了,你也好,你口中的老爷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你所说的那些陈年往事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本就是完全无关的人,我为什么要怨?
    关璟瑄听出沈自流话里的火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稍作安抚,既而转头对崔勉道:崔先生,对小流来说此事毕竟有些突然,还请你们谅解。往事我们已经知晓了,那不知几位这次前来所为何事呢?恕我直言,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王员外如今也一定早有了夫人和子孙,何必执着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崔勉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就算过去再多年,这份骨肉亲情也是斩不断的啊。尤其是在得知少爷幼年过得十分凄苦后,老爷都落了好几回泪了,觉得自己亏欠小少爷良多,因此想接小少爷回家认祖归宗,好好弥补。
    沈自流毫不犹豫道:不必。
    崔勉道:小少爷,老爷是真的十分思念您,也是真的想补偿您。老爷说了,如今他什么都不求,只想一家团圆。等您回家后就跟着老爷学着管理家业,过两年就让您继承王家。
    沈自流闻言面露反感,冷笑一声道:谁稀罕?
    崔勉见沈自流油盐不进,面露愁容,求助地望向关璟瑄。
    关璟瑄想了想,道:崔先生,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想小流还需要时间去接受和考虑,不如几位先请回,过些日子小流再给你们答复。
    沈自流皱眉看向关璟瑄,道:师父,我不需要考虑。
    关璟瑄轻轻摇了摇头,哄道:乖,听师父的。
    崔勉看得出来现在沈自流十分排斥这件事,便也只好接受了关璟瑄的提议,带着身后的两人起身向关璟瑄和沈自流作了一个揖后,道:如此我们便先回长安城向老爷复命,三个月后再来拜访,还望关先生帮着多劝劝。
    关璟瑄微笑着点了点头,沈自流则已经把送客二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崔勉欲言又止地看了沈自流片刻后,带着两个家仆扬长而去。
    等三人走后,沈自流立刻转身气势汹汹地朝关璟瑄走去,关璟瑄下意识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椅子一靠失去平衡跌坐下去,已经冲到他面前的沈自流顺势往椅子扶手上一按,将关璟瑄整个人困在椅子和他的手臂之间。
    见沈自流满面怒容,关璟瑄赶紧道:小流,冷静啊!
    沈自流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后,睁开眼紧盯着关璟瑄,咬牙切齿道:师父,你是不是又想让我走?
    关璟瑄闻言一愣,这才明白沈自流到底在气什么,不由噗嗤一笑,见自家徒弟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才赶紧收了笑,道:小流你误会了。
    沈自流依旧死死盯着他,眼中写满了不信任。
    关璟瑄忍不住叹了口气,第一次反省自己以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徒弟这么没有安全感。
    小流,这次为师真的完全没有动过要让你走的念头,若不是方才你提起,为师根本就没往那边想。
    沈自流还是不说话,面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愤怒和焦虑。两人现在的姿势,明明是他占据主动,是他在向对方释放压力,可沈自流并没有感觉心中的不安有丝毫减少。被他困在双臂之中的这个人虽然总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却像一阵握得越紧越抓不住的风一样,可以轻描淡写地将人推开,也可以十分洒脱地飘走。
    关璟瑄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沈自流不安的情绪,因此他忍受着对方居高临下给他带来的压迫感,仰头望着沈自流,声音轻柔却认真道:小流,从前为师总是想劝你离开,是因为你还不是仙门中人,或是有更好的选择。修仙这条路并不好走,那时候你又太小,为师不希望你是因为一时冲动才做出拜入昆仑的决定。后来劝你改投他人门下,是因为为师资质修为有限,不想耽误你修习。
    关璟瑄抬手将沈自流耳边垂下的一缕耳发理到他耳后,道:如今你仙根已稳,若放弃修仙回归尘世,那才真是可惜了。何况你我二人共同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师徒缘分不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加之即使你不拜柔清上尊为师,他也愿意教导你,为师自然更没有非要让你离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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