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流默了默,道:弟子有师父就够了。
    关璟瑄摇头笑道:傻话。朋友是朋友,师父是师父,不能混为一谈。
    沈自流不说话,眼里却带着一丝倔强。
    关璟瑄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似是认真又似玩笑道:为师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收徒,也不觉得自己有为人师的资格,能和你成为师徒已经是意外的缘分了。所以如为师这般学艺不精又得过且过的人,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了吧,我怕砸了你师祖的招牌,哪天被她老人家降一道天雷下来劈死。
    沈自流眼中聚起浅浅的笑意,道:嗯,师父祸害我一个人就行了。
    关璟瑄拿笛子敲了一下沈自流的头,道:没大没小,竟敢说为师祸害你。
    沈自流眼中的笑意更盛,道:弟子只是顺着师父的话在说。在弟子心中,师父就是弟子的北辰,无人可比,无人能及。
    关璟瑄:
    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哄人的话,等这孩子长大了得俘获多少女修的芳心啊!
    被夸得老脸一红的关璟瑄又敲了一下沈自流,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别油嘴滑舌的,专心修炼!闭眼,静心。
    沈自流听话地阖上双眼,并且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一边聆听关璟瑄的指导,一边专心去感受隐藏在灵脉中的灵力。
    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沈自流之所以这么快就掌握了炼体炼气的门道,除了他天赋极佳外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是先前教他习字时关璟瑄让他抄写的恰好是一本炼气入门心法,当其他人还在努力将这些佶屈聱牙的口诀读通时,沈自流都已经倒背如流了。二来,外人都只知关璟瑄名不副实不思进取,却不知道他不仅有修真的天赋,悟性和记忆力也极佳,结丹前的基础其实打得非常牢靠,这也是为什么他修习懒散随性却能顺利修到结丹期的原因。因此对于现阶段的沈自流来说,关璟瑄的指导已是绰绰有余。
    不知过了多久,沈自流突然感觉一丝清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五感似乎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他好像忽然就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空气的流动,闻到裹挟在风里的一丝关璟瑄身上的寒兰幽香,听到院外落雪的轻响体内似乎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在蹿动,循着他的血液游遍四肢百骸,最后在丹田之中不断汇聚又消散。
    忽而,一阵悠远的笛声传来,轻柔而缱绻,动人心弦。沈自流缓缓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清梦苑的前院了。此时他正置身于一座典雅幽静的园林之中,脚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碎石路,四周葱郁的花草树木掩映着假山小池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小路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工湖,隐约可以望见湖上水榭的飞檐,飞檐上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沈自流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关璟瑄,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人,但不知怎么的,他却莫名对这个陌生地方感到无比放心。一阵和煦的暖风拂过,空气中传来一丝糕点的甜香味,沈自流闻着这味道,忽然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情不自禁地便嗅着那香味找过去。
    他一迈步,身上就传来一阵环佩相撞的叮当声。沈自流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惊讶地发现穿在他身上的并不是原来的那一身轻纱白袍,而换成了一套以金线绣着暗纹的云锦长袍,缀玉腰带上系着一枚琉璃腰佩和一个精巧玲珑的金丝香囊,脚上蹬了一双锦缎靴,看上去倒和灵力测试上冲撞卦石的那个小公子的装束有些类似。
    沈自流微微一愣,抬起双臂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装束,感觉好像有些奇怪,但又似乎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于是放下手继续朝前走去。
    小路尽头连接着一条云石廊桥,廊桥一直延伸到湖心的水榭。湖面上轻轻涌动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漫过满湖芙蕖,漫过曲折的廊桥,萦绕在水榭周围,让人感觉如临仙境。水榭中有一方白玉石桌,桌上摆着各式各样品相极佳的糕点瓜果和茶饮,而沈自流先前闻到的甜香味就是从水榭中飘散出来的。
    沈自流再度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回却看到两个穿得像是大户人家仆从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微微弓着腰,神情恭敬又顺从。
    其中一个仆从见他看过来,立刻开口道:少爷,夫人说您读书辛苦了,请您到水榭吃些点心休息休息。
    沈自流仔细看了看这两人的脸,毫无印象,他却不知道为何丝毫没有怀疑这两人的身份,只是疑惑道:夫人?
    另一个仆从道:夫人去厨房安排少爷的午膳了,随后就来。
    仆从所答并非沈自流想问的,他却没有继续追问,随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进水榭坐下,一样样地品尝起桌上的点心来
    与此同时,关璟瑄眼前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站在一片荒凉的野地里,板结的土地呈现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颜色,四周只有一些早已死透的枯树和碎瓦破罐,见不到一丝鲜活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地上随处可见已经烂得看不出原样的碎布料和半埋进泥土中的白骨,有些像是动物的骨头,有些却像是人的。
    关璟瑄忍不住微蹙起眉,却没有撑出结界隔绝那难闻的气味,只稍微提起长袍的下摆,慢慢朝前走去。不多时,荒地外围便出现一条不甚明晰的小路。越靠近小路的地方,地上的尸骨就越多,并且大多是刚刚开始腐坏或者腐烂到一半的,粘稠的液体从尸身腐坏的地方渗出来浸到土地里,到处都是蠕动的尸蛆和蚊蝇,画面和气味都令人作呕。
    类似的地方关璟瑄曾在试炼的时候去过两回,所以不用问人他也知道这是一处乱葬岗,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入梦后会在沈自流的记忆中见到这样的场景。
    忽然,一阵轻微的响动从附近传来。关璟瑄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几具堆叠的尸体后似乎有些动静。他没有再向那处靠近,而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只布满脏污的小手攀在了最上面的尸体上。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才到他大腿高的孩童扶着尸体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污泥,几乎看不清五官,瘦得皮包骨的身体裹在一件单薄破旧的小衣服里,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几乎是在看到这孩子的瞬间关璟瑄就辨识出来,这孩子正是沈自流。这时的他似乎只有四五岁,双眼无神精神恍惚,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费尽周身力气才从尸堆中爬出来,倒在小路边喘了许久,好几次都让关璟瑄有种他下一口气就接不上来了的感觉。
    第27章
    不知过了多久,小沈自流终于缓过了那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乱葬岗外走去。看上去他并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只是循着本能的求生欲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偶尔被地上的尸骸枯枝绊倒,小沈自流躺在地上又要喘息良久才能重新站起来。关璟瑄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虽不会有想要上前扶他的冲动,却忍不住频频蹙眉。
    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已经摔得浑身是伤的小沈自流总算离开了乱葬岗,随即倒在路边昏死过去,而关璟瑄身处的场景也立刻随之扭曲。片刻之后眼前之景恢复正常,乱葬岗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临河而建的小草屋。
    说草屋其实都美化了它,准确地说更像是依靠着一匹残垣随便支起几根木棍,再在上面搭了些茅草,堪堪能遮风雨。草屋外架着一口破烂得几乎无法正常使用的铁锅,锅里的水有些浑浊,水里隐约飘着些不知道是树叶还是菜叶的东西,总之看起来并不像能入口的食物。破锅周围的地上散落着些野果的壳和核,还有半截已经开始腐烂的尾巴和动物爪子,从大小和形状来看,似乎是田鼠的。
    关璟瑄不动声色地站在草屋外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服,头发也打结成绺的瘦小男子端着一个豁了个大口子的碗从草屋里钻了出来。他走到河边往河里看了看,又抬头往天上看了看,随即走回草屋前对着草屋门啊啊叫了几声。关璟瑄见状稍微留意了一下他的口舌,很快便发现他口中果然只剩了短短的一截舌头。
    那哑巴冲门里叫了没多久,草屋中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拖着一只对他来说大到可以当澡盆的木盆慢慢从草屋里挪出来。关璟瑄稍稍往前靠近了几步,待那孩子气喘吁吁地将木盆拖到河边后站直身,关璟瑄毫不意外地认出这孩子便是沈自流。只是此时的沈自流看上去比方才在乱葬岗看到的还要小一些,最多不过三岁的模样。此时他虽然也很瘦弱,脸颊上却还有些肉,带着些幼童独有的奶气,即便穿着不合身又破旧的衣服,看上去也有几分可爱。
    木盆里堆了几件大约是衣服一类的东西,走近后关璟瑄隐约闻到一股香柏木的清香,不禁有些惊讶。这味道是从那木盆上散发出来的,香柏木取之不易价格不菲,寻常人家一般用不上这么好的木材,更不用说一个连正经房子都住不起的哑巴。
    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自然是不可能自己洗衣服的,等小沈自流将木盆安置好后,哑巴将顺手在铁锅里舀了小半碗水的脏碗递给他,小沈自流双手接过破碗一边开心地喝着,一边看着哑巴懒洋洋地开始洗衣服,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喝完那碗不知道是什么煮的汤后,小沈自流放下碗凑到哑巴身边,学着哑巴的样子挽起袖子拖过盆里一件衣服的下摆,没有章法地一阵揉搓,玩得不亦乐乎。哑巴中途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不耐。
    空间忽然又是一阵扭曲,视野再度恢复正常时,站在关璟瑄面前的沈自流又是孤身一人了。不过这时的他比起先前的都要年长,八九岁的模样,黑黑瘦瘦的,五官与如今的他更为接近,眼中随时都含着警惕和戒备。
    关璟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野地里刨野菜充饥,看着他偷挖田里的番薯被田汉逮个正着毒打一顿后丢到河里,看着他为了一块在酒楼外的泔水桶里翻到的鸡腿同比他大的乞儿们大打出手,看着他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被霸占破庙的拾荒者赶出破庙,看着他被富家小少爷放恶狗追着跑了几条街
    关璟瑄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入昆仑修道后渐知人各有命,对生老病死贫富哀乐更是看得很开,但眼前的一幕幕却让他感觉心里微微刺痛。
    空间最后一次扭曲后,万事万物瞬间被卷进滔天洪水之中,不久后一切就都被黑暗所吞没。在黑暗中沉浮之时,关璟瑄听到耳边响起许多不同的声音。
    你确定要这么做?其实我可以将他带回去替你照顾。
    多谢,不过不必了,就让上苍决定这孩子的命运吧。
    咦?哑巴你从哪里偷来的小娃娃?
    木盆?你的意思是顺水漂来的?我瞧瞧诶,襁褓里有一张纸条沈自流?是这孩子的名字?
    算了算了,问了你也不知道。自流自流,放任自流,这名字和这孩子倒是挺配。不过你自己都是吃一顿算一顿,怕是养不活这孩子吧
    呵,你这哑巴也真舍得,自己带了几年的孩子说卖就卖了。
    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左右只是捡来当个小畜生一样养着,最后还能换些钱总算不亏。
    行吧。喏,这里是五十文,这孩子我就带走了干嘛?八十文?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呢!这孩子又瘦又小,咱们带回去还得费功夫养些日子才好卖出去,要不是看你这哑巴可怜,五十文我都不给。卖不卖?不卖赶紧带走!
    啐!我说那哑巴怎么那么干脆就把这孩子卖了,原来是有病的!
    先把他扔到乱葬岗去,别传染给其他崽子,否则咱们可就真的亏大了。
    乱葬岗?可他不是还有一口气?
    烧成这样,今天不死明天也死,早点丢了免得沾了晦气。
    成,一会儿丢了这小畜生咱们再去找那哑巴算账!
    沈自流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枕着关璟瑄的腿平躺在前院的草地上。关璟瑄背靠院子里那棵枫杨,不紧不慢地翻着一本书,一条腿微微屈起以便沈自流枕得舒服一些。
    见沈自流睁开眼睛,关璟瑄微笑道:醒了?
    沈自流怔愣了片刻后,猛地坐起身来,一脸愧色道:弟子方才睡着了?
    关璟瑄放下书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小流这段日子修习十分辛苦,能睡一睡也没什么不好,不必如此紧张。方才为师见你睡得香甜,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沈自流拧着眉头回忆了片刻后,缓缓道:弟子好像的确做了一个梦,但是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关璟瑄笑道:不记得也无妨,梦境太过美好醒时往往怅惘,珍惜当下才最为紧要。
    沈自流这才稍微放松神色,点点头道:师父教诲得是。
    为师方才想了想,既然小流没有什么想要的,为师倒是有一个东西可以作为拜师礼赠与你。关璟瑄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先前把玩过的那支白玉笛,道:这支笛子叫入梦,是为师的本命灵器,取材自昆仑洞天福地中的一块千年寒玉。
    说着,关璟瑄将系在玉笛尾端的一枚玉坠解了下来,道:这枚玉坠是用同一块寒玉做成,除有清心宁神之效,更能使佩戴者免受入梦以及所有次于入梦的催眠类灵器或术法影响。哦对了,听制作这把笛子的人说这玉坠和入梦同气连枝,能相互感应。不过为师自得了这灵器便一直将玉坠系在入梦上,倒是没有机会见识这二者相互感应是什么样的。
    关璟瑄理了理坠在玉坠下的红色小穗,既而将玉坠递到沈自流面前,道:今日为师就将这玉坠赠与你,一来希望它能护你安宁,二来也希望小流你记住,虽然为师没有多大本事,也教不了你多少东西,但从你叫我师父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一个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需要,为师便一定会在你身边。
    第二卷 初窥门径
    第28章
    沈自流怔怔地看着关璟瑄递过来的玉坠,眼底涌动着万般情绪。沉默良久之后,他双手捧过玉坠,抬头望向关璟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更虔诚庄重。
    师父赠玉之心意,弟子必当铭记终身。
    沈自流话音刚落,忽然猝不及防地被关璟瑄拥入怀中。关璟瑄轻抚着他的头发,温声道:那么以后在为师面前,你就不必那般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于内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于外你是名正言顺的昆仑弟子,从拜入昆仑的那一刻起昆仑就有你安身立足的一席之地,谁也不能剥夺,所以你无需时刻察言观色战战兢兢。至少在为师面前,希望你可以过得自在随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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