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人人爱,但把金灿灿戴得铺天盖地就难免显得庸俗。这家马车却绝不会叫眼高于顶的一帮京城贵妇觉得恶俗难耐。它的车帘用金线巧妙编织成仙鹤祥云纹饰,碧绿的车顶上四角翘起金凤衔珠,凤凰翅膀同样是用纤细的金丝勾成,随着车厢移动而轻轻摇摆,珍珠有米粒大小,八根穿成一束,坠成流苏模样,远看金碧辉煌,近看巧夺天工,精致得拆下来足可以当发饰用。
    用做珠宝首饰的材料和手艺打造马车,尽极奢侈,来者自然是万宝主人沐扶苍。
    梅香春兰惊喜交加,梁夫人连环请帖居然奏效,又怕沐县主被催得生气,过来砸场子,连忙扶县主下马车,小心问安,殷勤带路。沐扶苍翡翠绿的袄,柳黄的长裙,领口边一圈白狐毛。京城时兴蓝绿两色,颜色里要加白加淡色,好彰显淡雅,沐扶苍的绿色与众不同,青翠欲滴,是五月的山野,盛夏的荷叶。
    丫鬟见沐扶苍打扮明艳,面带客套的浅笑,并无不虞之色,暗暗把心放回去。
    梁府四年间未曾扩建翻新,沐扶苍熟门熟路来到梁府会客的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除了沐扶苍因为前世缘故认得的梁氏远亲,另有几位官员携同夫人前来赴宴。
    沐扶苍初入梁家时,他们的官职与梁鸣扬同等,如今均已升官,连沐扶苍都为自己争来县主之身,梁鸣扬政绩不显,小错不断,官位一直原地踏步,不见出人头地的希望,沐扶苍看得明白,梁鸣扬的风轻云淡只维持在表面而已,所以把唯一的女儿当成本钱,嫁给这么个男人。
    巴德礼身材不高,略比沐扶苍高一个头尖,衣衫一看便是梁刘氏所赠,质地甚佳,可惜不合身。人尚未过而立之年,腰腹间已经有赘肉突出,相貌倒还周正,长辈或可以为是踏实稳妥之象,对于知好色慕少艾的小娘子们,难免会大失所望。
    梁善挽起妇人髻,原本饱满如苹果的面颊因为暴瘦而下垂,一场婚事让她像是直接老了十岁。
    新婚夫妇拜谒岳公岳母,送上赠礼,再拜过来宾,丫鬟领女客们到花厅赴宴。
    以前男女宾客是分桌聚会,最多加上屏风阻断,自从一年前开始吵闹起恢复旧礼,男女间平白多了许多忌讳,如梁鸣扬这等偏向旧制的人家,现在聚会甚至必须分房用餐,男客桌上绝不能出现女人。
    梁善作为新娘子,坐在梁刘氏左边。沐扶苍位置在梁夫人右手边,她虽然是晚辈,但县主的封号足够让人提不出异议。
    酒过三巡,梁夫人将一块酒酿鸭搛进沐扶苍碗中,慈爱地望着沐扶苍:“乖外甥,你几年没在家里吃过饭了,舅母也不知你现在喜欢什么,有合口味的菜肴,直接和丫鬟说,叫她们补上。”
    坐在沐扶苍斜左边的夫人道:“哎呦,梁夫人,你和长乐县主可是舅甥血亲,这话说得,太见外。”
    说话的夫人是现任国子监祭酒袁莱的大儿媳,她女儿是梁善手帕交袁倩,两家关系一直甚是和睦。
    梁夫人苦笑道:“姐姐不知,姑娘家长大了,心事也多了,她又经常离京游玩,难得回家一次,可不是有些生疏。”
    另一个夫人,黄曼宛的亲娘接口道:“你啊,想多了,亲人隔多少年都是亲人,是不是啊,县主?”
    其余女客皆转头望向沐扶苍,有些常走动的梁家亲戚知道梁鸣扬不喜沐扶苍的母亲,他的亲妹妹梁四方,连带对性情肖母亲的沐扶苍有些介怀,外人不知这些内情,只看见沐扶苍与舅家闹不合,三年前甚至惊动了圣上。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原想着梁家大约也有些过错,比如溺爱儿子,但今日看梁刘氏的作态,好似纯属沐扶苍冷心冷肺,不念亲情。
    沐扶苍拿起茶盏,慢慢咽口茶,抬眼望周围一瞧,微笑道:“自庭庭生辰宴后,确实有半年未曾在梁府用餐,连服侍夫人的丫鬟都认不全了。”
    沐扶苍突然拐个弯问起丫鬟,梁刘氏不知道她这算什么应对,含糊道:“丫鬟年纪大了,总要嫁出去,免得人说咱家家风不正。”
    丫鬟长到二十许岁,不外放配人或许配仆役,便会让人默认是男主人收用做小妾。舅甥一问一答似乎很正常,大家也没听出不对,还想顺着梁刘氏的意思劝和,沐扶苍慢悠悠开口道:“夫人慈悲,府中丫鬟一个比一个伶俐,倒是舍得放人,如果不是价钱太贵,我还想买回府中哩,横竖只有我一个姑娘,不怕给人背后嚼舌根。”
    价钱太贵的丫鬟?梁刘氏心里生出不妙之感,还没想通,已经有夫人好奇道:“县主说笑了,你坐拥万宝,哪里有你买不起的丫鬟?”
    沐扶苍含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年我父母双双离去,留下我一个在梁家孤苦伶仃,只有碧珠陪伴,势单力薄,慢说万宝,就是一日三餐都照顾不过来。幸好……”
    沐扶苍定定地望着梁刘氏:“幸好梁夫人见我身边缺人手,一百两银子作价,从外面挑好的转卖我一个。那丫鬟办事利索,着实帮了我不少大忙。”
    “一百两?”夫人轻呼道,如今米油上涨,人倒贱价,一个齐全丫鬟花不了几两银子,即使放在沐扶苍寄居梁府的时候,丫鬟撑死也就十两银子,如果长乐县主所言为真,显然是梁夫人在坑人骗钱。
    梁刘氏这才想起翠榴的事来:“难怪她当年出手大方,原来是埋伏在这里!”
    众人见梁刘氏眼角颤动,笑容僵硬,知道沐扶苍没有编虚话,心里都有了计较,黄夫人和袁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吃茶。
    梁刘氏勉强维持住表情,强行辩解道:“扶苍啊,那是管家误会,以为丫鬟月钱从你帐上扣,后来我和他……”
    “哦,对了。”沐扶苍打断梁刘氏,从钱袋里拿出两锭金馃放在桌上:“当时我钱不够,被迫拿玉簪抵价五十两。除了万宝招牌,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不多,簪子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如果舅母还留着它,请允许我用双倍的价钱交换它。”
    这下,连黄夫人望着梁刘氏的眼神也不对了,什么管家误会,人家小姑娘四年前莫说县主,就是万宝都还没有继承到手,更别提父母新丧,伤心欲绝,流落到梁府寄居,梁家人不疼爱她也算了,居然狠心从孤女身上压榨财物,连她爹爹的遗物都不放过。
    梁刘氏吭叽半天,假笑道:“早说是你爹送你的生辰礼物啊,那时以为是你送给家人的礼物,我还高兴来着,以为是你的孝心,当然要收下。春兰,去拿竹节白玉……”
    梁刘氏叫到一半,想起那根簪子当作梁善陪嫁送到巴家去了,不由一阵尴尬。
    梁善觉得沐扶苍给梁家银子簪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毕竟沐扶苍白吃了她家好多天的米饭,见沐扶苍拿区区一百两挤兑亲娘,不悦道:“一点银子也计较,我还没向你要过饭钱呢。”
    梁刘氏连忙在桌子底下踹了女儿一脚。
    沐扶苍转而对梁善嫣然笑道:“善妹妹就是直率,什么事都做得干脆利落,毫不矫情,三天前要和梁老爷……”
    梁刘氏脸色巨变,成亲那天,她怕女儿真的自尽,想到女儿去死不如她委屈一点嫁给商户,于是叫春兰请沐扶苍过来,实在拖不住时就让她去找九重夜说亲,结果把好大一个把柄亲手送给了沐扶苍!
    梁刘氏掐住女儿胳膊,高声打断沐扶苍的话:“善儿,你都是妇人了,怎么你俩还像小时候一样吵架!扶苍,我回头把簪子给你送到府邸,什么钱不钱的,多伤人。”
    沐扶苍拖长声音:“哦?”
    梁刘氏回过味,沐扶苍是抱着气呢,她说一句,沐扶苍就打她一下,当着亲朋好友的面,脸都快扇肿了,哪里还敢多言,伸筷子道:“吃饭吃饭,善儿心直口快的毛病,我是管不了,让她婆婆去教吧。”
    宴席不欢而散,梁刘氏回头对梁鸣扬将席间对话断章取义,哭诉:“区区县主,好大的威风,骑在人脖子上作威作福,我儿可是……”她如今知道自家斤两了,不敢再说梁康是要娶公主的命,改口道:“万幸没娶她进门!”
    梁鸣扬不耐烦道:“我早知道,她和她亲娘一个样!唉,四方至少不会胳膊肘向外拐。”
    又训斥在一旁抓点心吃的梁善道:“还有你!你现在是巴家的人,少往梁家要钱,我送过去的财物是赞助给德礼的学费,不是给你吃喝享乐用的!”
    梁善鼓着腮帮愣住了。
    沐扶苍的马车刚发动,旁边驶来一辆石榴红的马车,一个妙龄女子掀开车帘,向沐扶苍招呼道:“扶苍,扶苍是你么?”
    沐扶苍听声音是高瑛,连忙道:“是我,你来了?”
    高瑛跳下车厢,登上沐扶苍的马车,和她笑道:“荟华楼新出了糖鱼,我去约你吃饭,丫鬟说你在梁府参加回门宴,我就找过来。”
    “你舅父眼光不错,那个巴德礼在学堂挺出名,写得好文章。想不到梁善居然结成好亲事。”
    沐扶苍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梁府,叹道:“不,只要梁善不喜欢,便算不得好亲事好姻缘。”
    荟华楼的糖鱼有个新奇名字,叫做松鼠桂鱼,据说是九重夜前来用餐时偶然兴起,亲自指点厨子完成的家乡菜,引得许多夫人姑娘慕名试吃,幸好高瑛听见消息,早早定下座位。
    沐扶苍笑着冲高瑛刮刮脸,高瑛推她一把:“少胡想,我只是图个吃,和你的九哥哥没有关系。”
    沐扶苍假意赞同:“九重夜也不是人人喜欢啊,看来还是不够美。”
    “他已经很……你少套我话!”
    两个姑娘笑闹时,一个少女蹦过来,坐在沐扶苍身边的位置上,对跟着后面表情无奈的小二叫道:“有位置呀,我找到位置了。”
    “啊,小香儿。”高瑛连忙对小二道:“我们是一起的,都记在我的帐上。”
    容香笑嘻嘻道;“你们也是吃松鼠鱼吧?九公子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冒出来,不知道他说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沐扶苍一回忆,果然不知道九重夜故乡何地,她一直以为九重夜于京城长大,九老爷养病前也是常年生活在京城。
    “我最近倒是学了几句土话,沐姐姐,你听像不像?”容香拉着沐扶苍稀里哗啦讲了一通,高瑛笑道:“你在说什么,好像嘴里含口热汤。”
    “她说的是衮州话,很像了。”沐扶苍随口道:“谁教的?”
    “柳七小姐找来一个衮州人,我和他学的。”
    沐扶苍提壶的手一停,若无其事般问道:“哦,柳小姐开始准备作起民间歌谣了吗?那位先生是衮州哪里人,几时来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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