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地还没有完全明亮,沐扶苍已经从凌乱的梦境里醒转,躺在床上默背《春秋》。
    沐扶苍原想考取明算,可惜她后来发现女科只开设明经、进士。而且女科每三年一次,每届最多录取二十人。
    沐扶苍惊讶于录取人数,从书店买来女科的各届名单翻阅。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通过会试的女子能够觐见圣颜,获得皇家封赏,这个可是天大的荣耀,女子的身价会一夜暴涨,求娶的人家档次连上两级。是故,有钱有权的人家生出个聪明又有天资的女儿,还是极乐意教她念书识字,以期为家里谋求更大利益。
    女科开设几十届来,报考人数最多的一届也不过六百余人,考生几乎都出身权贵,冯柔是唯一的平民出身,也是现在唯一活跃在朝堂上的女官。
    女子考明经进士同样要经过三轮筛选,经义、策问、诗赋一样不少考,但光吃透几本经书便不是轻易间达成的事,沐扶苍年幼时读过《春秋》,现在只来得及把它复习一遍。读经书贵精不贵深,她只求在此书上的钻研获得冯柔赏识就够了。
    不多时,碧珠也清醒过来,打水伺候沐扶苍梳洗完毕,俩人就着茶水吃些点心水果垫肚子,在太阳刚刚完全升起时,坐上事先预备的马车,一路向城北冯府驶去。马车后另有一架不起眼的小马车暗中跟随,里面坐着的是沐家的仆人。
    一路上行人稀少,整个城市还没有完全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空气里充斥着清晨特有凉意与宁静。要是赶得这么早,又精心安排了护卫和路线,再遇见魏希列半道来堵,沐扶苍也只能哀叹天命难违了。
    抵达冯府时时辰尚早,沐扶苍和碧珠在府邸旁的小酒楼里叫了两碗豆腐脑,坐着歇息等候。雪白的豆腐脑上浇着蜜糖果脯,十分诱人,碧珠拿勺子舀来,不想因为手抖,把豆腐脑撒洒出来溅到裙子上了。
    沐扶苍连忙用手帕拭去残渣,碧珠绞着袖子,颤声道:“我可真没用,还没见人呢,裙子都脏了,这该怎么办呀。”
    沐扶苍领着碧珠登上马车,放下帘子,用清水沾湿豆腐沾染的衣料,再用干燥手帕吸取水分,如此反复几次:“好了,夏天衣服容易干,一会水迹蒸发就看不出污迹了。”
    碧珠的手还在颤抖,沐扶苍一把握着,只觉得入手冰凉:“见掌柜斗沐氏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紧张。”
    “因为咱们本来就占着理呀,而且我经常和人吵架的。读书背书就不一样了,有几个女子学得会念书识字啊,还得像男人一样考试。我看了几天书了,脑子里还是懵懵的,可能科举真是男人事,我是学不来了。”
    “什么男人事女人事,你看冯女史不就学问深厚吗,她难道是男人吗?”
    碧珠嘟囔道:“所以整个大雍就一个冯女史呀。”
    沐扶苍知道做学问难,她只求通过会试即可。过了会试,身份等同于秀才,可以见官不拜,免除徭役。通过殿试,只要家里同意,而且后宫有贵人赏识,就可以入宫担当女官,协助妃嫔处理后宫之事。
    冯女史原本在太后身边做事,后来因为学识过人,政见深合帝心,调任尚书院司籍。
    原本朝廷并非没有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但冯柔入职时依然引起大臣们的不满。冯柔才华过人兼心智刚强,硬是在皇帝和太后的支持下压制住反对她的大半个朝廷大臣,坐稳的官位,几年间政绩出色,再过一年半载便有升职加官的可能。
    沐扶苍拜会冯柔时,内心同样有些紧张,因为冯柔和自己,和她认识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冯柔是一个异类,令沐扶苍尊敬的异类。
    “免礼。”冯柔的声音带着些飘忽的虚弱感,沐扶苍忍不住多看了下她的脸色,只觉得冯女史的皮肤更加苍白了,四肢消瘦,好像身体里没有血液了一般。
    “我府中只有书多,你来此我便拿书籍招待了。”冯柔小姐姐般温柔地带领沐扶苍进入她的书房:“平时看过哪些书,可有什么偏好吗?”
    沐扶苍惭愧道:“我正经儿书只看了《春秋》,余下的便是些杂文志怪。”
    “史书吗?”
    “是,以古鉴今,可明兴衰。多看看史书能教人眼界开阔,想得更多些。”
    冯柔很喜欢沐扶苍的回答,她没有古板地继续考较沐扶苍背书,而抽出了几本薄薄的册子。沐扶苍接过来一看,却是些《女诫》《女论语》等物。
    沐扶苍双手捧书送还冯柔:“扶苍愿领孔圣人教诲。”
    《女诫》只怕书塾老师那不识字的妻子都会背一遍,沐扶苍来拜见冯柔,除了拉进关系,还想拜冯柔为师,像梁康贺文奕一般学习真正的学问之道,而不是妇功妇容地深化自己三从四德的“优良品质”。
    冯柔弯起眉眼,笑容里有一丝调皮之意:“但是女子之道便是如此啊,将来你嫁人,夫家是愿意你会《论语》呢,还是更喜欢你背下来《女论语》?不过要是你考女科,进入殿试,得到圣人封赏,无论你读哪本论语,夫家都会高看你。”
    “我……”沐扶苍想起名单上的名字,她们确实像冯柔讲得那般,嫁得更荣耀些,也许就是因为她们为了嫁人读书,所以冯柔递给她《女诫》等书:“不为婚嫁而读书。”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读书?”
    为了什么?沐扶苍在心里大声叫道:“当然是为了获得品级,有了秀才身份,我将来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挣更多的钱!”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子读书,大多不也是为了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吗?念好了书,挣官家的钱,娶丞相的女儿,住京城的宅院!
    但是这话万万不能亲口对人讲出来。可是沐扶苍不是为了谋取好姻缘,她也不能率兵打仗谋定国策,又不愿抛开沐家生意进宫当女官,那沐扶苍读书的理由是什么,她为了什么而读书?
    沐扶苍第一次有结结巴巴不能言语的时候。冯柔也不着急要她立刻给出答案,她放回《女诫》《女论语》,将自己的读书笔记借给沐扶苍:“这里是我读《春秋》的部分心得。你先回去再翻几遍《春秋》,不拘长短与内容,写一些自己的心得体会,再看我的笔记。”
    碧珠在外间等候,听见冯女史其他的女弟子念书声,她托着腮,怔怔地想:“她们怎么念得下去呢?小姐是为了谋求官身,好不被人欺辱。可看她们的衣着,都是大家闺秀,不愁吃喝婚嫁的,辛辛苦苦地背书做什么?”
    沐扶苍与碧珠的疑问没有人能给她们解答,两人神色肃然地走出冯府,心事尚未开解,就听恭候在府外的仆从汇报道:“小姐,半个时辰前,郑管家派人来通知,说逃跑的几个恶奴已经被官府抓回来了!”
    因为都是卖出死契的奴仆,沐扶苍这个主人又同时是苦主,官差直接将逃奴们押回了沐家院子,他们的生死与责罚交给了沐扶苍定夺。
    原本三十四个逃跑仆人,除了在追捕过程中死亡的两名,余下三十二人都捆着双手,低着头跪在院中,一旁堆着收缴回来的金银器物陶瓷书画,等候沐扶苍和管家清点。
    当然,像银两铜钱之类是不指望官差归还了。
    沐扶苍整理表情,收敛心情,先谢过办案官差,坐在下人搬来的宽椅上,俯视着底下的逃奴们。
    逃奴固然脸色惶恐,却还不至于陷入绝望,他们看沐家的继承人果然是个面庞明丽,身姿娇美的小少女,还抱有女儿心软,能求得宽恕的想法,纷纷磕头道:“求求小姐高抬贵手,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小的只是一时糊涂,以后给小姐当牛做马啊!”
    他们磕得极用力,脑门上瞬间都青红了,有几个刚好跪在石板路上的,也同样大力磕头,鲜血把石板染红了一大片,看得人触目惊心。紫山不用说了,只怕她自己就捅过人,见过血,而碧珠经历过更惨烈的场景,表情也尚好,伺候在沐扶苍旁边的丫鬟可受不了了,个个都露出不忍心的表情。
    沐扶苍由得他们磕头,沉静的小脸儿上看不出表情变化来。领头的官差想:“看见叛奴不显愤怒,领回失落财物不见喜悦,面对苦苦求情又不觉得怜悯,竟是个铁石心肠的狠角色。若是男子,称得上是号人物,但作为一介女流,未免觉得可怕。先叫人回去复命,我且留在这,看她怎么处置人犯。”
    管家见官差不动身,忙命仆从搬来桌椅伺候他坐下。
    逃奴头磕得也差不多了,流血的几位更是支撑不住,侧倒在地上,嘴上还不住地求沐扶苍宽恕。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不见喜怒浮动的沐扶苍身上,等候她接下的处罚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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