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务司说完,众人的目光便转移到了礼部尚书身上,他迟疑了一下,连忙抖了抖袖子上前请示道:“不知……陛下要从何礼?”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们刚刚才与沙安打了一仗,北疆一带几乎被他们糟蹋成一片废墟,而且拜他们所赐,南北流民至今都折磨得华胥朝廷头疼脑胀,谁心底里不是恨沙安恨得牙根儿发痒。
    女皇皱了皱眉,沉声道:“依盟国之礼。”
    她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无论如何,沙安还是与华胥接壤。如今谁也吞不掉谁,那不如就彼此给个台阶,以后的日子还是好好过。
    北疆的人需要安定,老百姓不会在乎朝廷有没有耍足威风,更不在乎他们能不能赌气赌赢,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就行——这才是如今之大计,其他说什么都是虚的。
    女皇垂着眼帘,眼角挑着,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当她的眼神扫过蒋坤的时候,极敏感的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的一丝异样,她眉毛挑了挑,“嗯”了一声,问道:“蒋卿以为如何啊?”
    蒋坤原本在想心事,这段时间他就没睡过一晚好觉,脸色极差,眼眶子发青,大晚上看就跟吊死鬼似的,连带着精神也有些恍惚,被女皇这么一叫才又回了神儿,本能地怔了一下,不过不枉他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反应倒是极快。
    他立马摆出一张苦瓜脸来,紧皱着眉头,以一种忧国忧民的姿态问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这……我朝用盟国之礼,恐怕会为外邦所耻笑……”
    女皇冷哼一声,板着脸道:“荒谬,岂能因虚名而招实祸,安泰为国本,大国当有大度……难道我堂堂华胥要为风言风语所左右?”
    蒋坤立刻惶恐道:“是……是臣短浅……圣上英明!”
    丘沧阳凉飕飕地甩了他个白眼,心里却慢慢沉了下去。
    蒋坤当然不是那种会用这种拙劣之言溜须拍马的人,他一向八面玲珑,披上毛比猴子还精,权术早就是炉火纯青的修为了,就算要溜须拍马也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类型——能让他走神走到不得不以这种招数来圆场的事,绝对不是小事。
    女皇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光一件北昭王的事就足以让她头疼不已,实在是分不出心神再去细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她沉沉吸了口气,低下头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人不服老不行,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年轻气盛了,晚上在后宫翻云覆雨,第二天还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一把年纪,事情一多就后脑发胀,也没有从前的魄力了。
    丘沧阳见女皇无动于衷,又撇了一眼蒋坤,实在是忍不住,只好亲自站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蒋大人似乎精神不大好,也不知是为何而劳神至此?不若在家中休养休养。”
    他说到“劳神至此”时还特地拔高了音调,女皇微微一怔,慢悠悠地抬了抬眼。
    言御使见状马上跳出来阴阳怪气地道:“丘大人还真是无处不留心啊。”
    蒋坤却没跟着说,神色有些僵硬。
    他原本以为,连着两次刺杀,天山十四灵都用上了,总不至于还杀不了一个周子融——可周子融不仅没死,似乎还能活蹦乱跳,而且反应极大,如今东海全境重兵巡防,五十万大军摩拳擦掌。
    这无疑是一场无声的威胁,周子融揍番阳人从来没上过这么大阵仗——蒋坤想,这就是周子融故意做给他看的。
    是啊,就算他能趁着太子出不了东宫在宫中部署,可周子融远在东海,手下掌着五十万精兵——水军也是军,况且代理南疆的罗耿是周子融的故交,北疆的卓家小子又恨不得认太子作干爹。
    但那人已经要到了,根本容不得蒋坤瞻前顾后,看来他们是要赶鸭子上架。
    蒋坤的眼神暗了下来,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多谢丘大人关心,蒋某无碍。”
    丘沧阳又看了一眼女皇,见她还是没说什么,只好暂时把这口气给咽了回去。
    东笙是在七天后才终于醒过来的,他差点让玄天阁的那条精铁鞭抽成个半身不遂,负责行刑的那两个玄天卫下手极黑,两人轮番上阵,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整整三百鞭,整块背都抽烂了,而且玄天宫冷得让人精神抖擞,他愣是坚持到最后一鞭才成功地晕了过去。
    冷得像是要结冰的地上血迹斑斑,滚烫的鲜血仿佛还腾着白气。当时他虽然神智清醒,但两百鞭以后眼睛就看不清了,并且开始胡思乱想。曾有一个极其诡异的念想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背抽成这样,留了疤岂不是会很丑,那以后再跟那人亲密的时候,岂不是只能正面对着了。
    而他醒过来的时候身旁一个人都没有,炉子里的炭火烧光了有一会儿了,屋子里冷冰冰的。东宫里的内侍早就被撤走了,每天只有某个固定的时间会有人来帮他换药洗身。
    没人来帮他,他自己也起不来床,他企图拿手撑着起来,但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趴麻了,别说撑起来了,连抽个手都十分费劲。
    而且他稍稍一动,背上就一阵撕心裂肺地疼,他倒抽一口凉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差点疼出眼泪来。
    东笙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难耐的呜咽,苍白的额上倏倏地冒着冷汗,青筋都迸出来了。
    “嘶……”他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往生”,声音像是扯开线了的破丝布,喊了半天却没有动静,他缓了口气,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又试着唤了几声。
    他现在灵力不济,恐怕往生就算听见,也无法化形。
    屋子里越来越冷,东笙连抬手给自己掖个被角都能累得满头大汗,好在是被子还算厚实,不然受伤的人不耐冷,他真怕自己会被活活冻死在床上。
    喊不来人,东笙只好老老实实地趴着,身上倒还暖和,就是手脚冰凉,他几乎感觉自己膝盖以下就是两根儿毫无感觉的冰棍子。
    他趴着趴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一晚上,到了半夜的时候,似乎有人走到了他的床边帮他掖被子。但是他太累了,眼皮子跟灌了铅一样沉,实在是抬不起来,就当是来帮他换药的人,也就没多想,中途他隐隐约约听见谁在他旁边一下一下地吸鼻子,像是在哭,但他很快又没意识了。
    然后屋子开始慢慢变得暖和起来,他的脑子也越发昏沉,睡得更死了。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又醒过来。
    窗子被人打开了,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有些刺眼,于是他眯着眼别了别脸,然后就看见往生不知从哪儿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正襟危坐,眼里全是血丝儿,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眶还红彤彤的,见他醒了,才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口,沙哑着声道:“睡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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