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老城区的最初几天, 明夏还是睡不着。或者说不敢睡。回忆是个磨人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上心头, 就会爬进他的梦里。
    胡老曾委婉的提过一句催眠, 明夏起初有些动心,但后来还是否决了。
    他觉得这很像给自己加一个封印, 把记忆的一部分封印了起来。或许是个办法, 但实际上只是把他的问题搁置起来了, 并没有真正解决。
    仍然是一个认输的姿态。
    在明夏心里,这是从雕王的封印里出来之后的另一场战争, 他自己的战争。他不打算认输。尤其还是向他憎恨、厌恶的目标认输。
    这个过程比明夏预料的更困难。
    不过, 或许是因为换了环境,周围来来去去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 这给了明夏一种安全感,他的精神状态要比刚出发的时候好了很多。每天的睡眠时间也开始有所延长。
    他常常把车停在服务站嘈杂的停车场里, 或者热闹街市的附近,抱着青丘睡一觉。也常常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天,按照网络上的游客提供的攻略,去穿街走巷的寻找各种地方小吃, 或者小有名气的特色小店。
    有的时候, 他们也会绕路去看看某个攻略上提到的景点。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赶路的间隙,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停下来, 买几包鸽粮喂喂鸽子,逗逗广场上跑来跑去的小狗。
    有的时候,就干脆什么也不做, 就各自端着一杯饮料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磨掉一个无所事事的白天。
    明夏在温暖的尘世烟火里汲取养分,然后继续上路。
    明夏开始觉得路上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枯燥了。他开始更多的注意到视野中景色的不同:农田、树木、城市里密集的车流、人行道上嬉戏的少年
    有的时候,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刚刚上路的时候是行走在黑白照片里,随着时光的流逝,黑白照片慢慢的被涂抹上了各种颜色。
    在空旷的地段行车时,明夏还会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教青丘开车。
    为了方便赶路,青丘已经完全适应了在变出人形的时候,把一身白毛自带的长袍款式变成宽松舒服的t恤和长裤,颜色和款式都是参照了在某个商场门口看到的巨幅海报。当然了,在明夏眼里,自家的小狐狸可比海报上的模特帅多了。
    一人一狐磕磕绊绊的,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摸进了青丘山。
    青丘山像是一处被时光遗忘的仙境,所有的一切都还保留着曾经看到过的样子:青山、绿树、盛开的桃花、山坡下奔流而过的河水,还有院子角落里歪歪斜斜的豆角架子,带着一群小鸡仔在草地上溜溜达达的肥母鸡。
    一切的一切,都是明夏梦里的样子。
    明夏坐在草棚外的台阶上,眯着眼睛打量山坡下的河流,远处碧绿的草场。枝头上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屋后传来母鸡惊慌失措的叫声,然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好像鸡窝里所有的鸡都打成了一团。
    明夏莞尔。
    他知道那是青丘在抓鸡。
    还没上狐狸峰,青丘就开始惦记鸡窝里的那几只肥鸡了。据说狐狸峰灵气充足,养在妖怪家里的鸡比那些乡村里散养的土鸡还好吃。
    明夏正在琢磨要做红烧的,还是找个瓦罐给青丘煲汤,就见青丘顶着一身乱七八糟的鸡毛可怜巴巴地跑回了前院。
    明夏,
    青丘哆嗦着伸出爪子给明夏看,都快气哭了,它们合起伙来叨我!
    明夏心疼地握住青丘的肥爪子,果然看到有一块毛皮被啄没了,还好肉皮只是泛红,并没有被啄破。
    明夏忍着笑,从青丘脑门上摘下一片鸡毛,安慰它,没事,等下我去捉鸡,一定让你吃上最肥的那一只。
    青丘哼哼唧唧的撒娇,一半儿炖汤,一半儿红烧。
    明夏点头,好。给你炖的香喷喷的。
    这么些天过去,明夏觉得他对于肉这个特殊意义的存在,好想也没有那么介意了。虽然仍不想吃。但要是做给他的小狐狸吃,明夏觉得还是能做到的。
    青丘被哄了,又开始高兴,我去地里挖野姜,那个炖汤要用到。
    明夏摸摸它,觉得青丘真像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娃娃。
    两个人正腻歪着,就听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手拎着一只鸡从屋后走了出来。
    明夏和青丘都呆住了。
    青丘条件反射一般挺直后背,师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青檀白了他一眼,没搭理这个白痴问题。
    我去收拾这两只鸡,青檀对明夏说:厨房里有个瓦罐,你找找,拿出来洗一洗炖汤用。家里米面都有,不过你应该不会用那个土灶。等下我回来生火做饭。
    明夏木木的答应了一声。
    直到青檀的身影消失在了桃花林里,明夏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了青檀的妖丹好像还在自己这里,不过好歹这是个能沟通的租客,不像九霄,霸占了人家的房,就理所当然的当成了他自己的家。
    青檀把洗好的两只肥鸡拎回来,一只剁开放进瓦罐里炖上,另一只用铁锅红烧。两眼土灶,另一眼灶上就蒸上了米饭。
    青檀做这些十分熟练,青丘就只会傻乎乎的坐在一边摇着尾巴等吃。明夏觉得自己看到了青檀又当爹又当妈拉扯青丘长大的全过程。
    青丘开心的不得了。它喜欢的人都在身边,还回到了自己家,还有喜欢的食物。于是一整天它的嘴巴都是咧开的,好像飘在棉花云上。
    直到酒足饭饱,青檀告诉他们自己要暂时离开的时候,青丘才从棉花云上掉了下来,长大嘴巴傻住了,去去哪儿呀?
    青檀嫌弃的翻了它一眼,当然是去秦岭。
    明夏立刻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你的妖丹都补好了?
    青檀笑了起来,怎么说的好像补鞋似的没错,补好了。
    青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惊讶的看看他再看看明夏,怎么回事儿呀?
    青檀伸手在它的毛脑袋上弹了一下,我把雕王的妖丹吃了。
    青丘这一次真的被惊到了,那你怎么出来的?南江他们都在商量,说雕王的妖丹不能动,动了里面就会炸。
    它是真心好奇了。当初尔蜪把一身血的明夏送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明夏是因为没有触动雕王的妖丹,才有机会活着从封印里出来。
    青檀得意洋洋的冲它笑,因为我把九霄的妖丹留在那里了。
    青丘,
    青丘伸出毛爪子试图给他一个大拇指,师兄你可太牛逼了,真的,太厉害了。
    青檀习惯性的对蠢师弟表示嫌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夸人的话都不会说?
    青丘呆滞了一下,试探的看着他,英明神武?呃玉树临风风华绝代
    明夏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丘默默转头,憋屈地钻进了明夏怀里。
    青檀从桌面上伸手过来捏了捏明夏的脸,跟我走不?
    青丘从明夏怀里抬起头,条件反射的想要拍掉别人试图接近明夏的爪子,但它伸出爪爪了才反应过来这一位是它惹不起的主儿,于是继续憋屈的缩回去窝着。
    明夏摇摇头,我想在你们家再住些天。这里安静,又很美,还有青丘陪着我。
    青檀爽快的说:没问题。事实上,他回去找巫罗也是一堆事儿,还真不是拖家带口去旅行的好时机。
    青丘张开两只爪子抱住明夏,回过头看着青檀,期期艾艾的说:师兄,你看我现在也挺忙的,走不开
    青檀冷哼,你当我指望你?
    青丘一呆,那你指望谁?
    青檀保持高傲的表情,不搭理这个吃里扒外的蠢师弟。
    月上中天,谜底揭开了。
    青檀嘱咐了一堆注意安全,小心火烛之类的废话,伸手拂过明夏的锁骨中央,从那里取出了自己藏匿许久的妖丹,放在明夏的手心里。
    看。
    深红色的妖丹,在满月的光华里熠熠生辉。
    一人一狐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半人高的灰狐狸不知从哪儿窜了进来,啊呜一口吞掉了明夏掌心里的宝贝。
    明夏,
    青丘连忙安慰他,没事没事,那是白梅呀。
    灰狐狸冲着他们点点头,转身跑出了小院。
    青檀
    青丘舔舔他的手指头,不用担心,白梅带着他去秦岭了。
    明夏从青丘的故事里知道白梅,知道她是青檀十分信任的同类,于是也放下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妖怪有很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比如本体和能量体能分开。明夏把青丘抱过来,一边顺毛一边闲聊,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应该就是人的脑袋和思想的关系吧?但是放到人类身上,就无法想象一段思想,会脱离大脑独自存在。
    青丘晃着尾巴发表自己的看法,人类不会吸纳自然中的能量,然后存贮到身体里。不是说脑电波也是一种能量体?
    明夏点点头,妖怪享受了强大带来的便利,也同样要承受危险。我刚才在想,好比九霄吧,它把本体藏起来,但万一呢?万一没藏好,被人找出来剁了下锅呢?没有本体,妖丹能一直存活吗?
    青丘对九霄可没什么好印象,剁了就剁了呗。妖怪的本体和能量体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要是没有妖丹的保护,一块肉而已,能干什么?哦,大不了就是富含能量成分,不容易腐坏罢了。
    本体死了,能量体也会死吗?
    青丘想了想,妖丹本身只是个贮存能量的容器,就跟电池差不多。它是依附于□□而生的,没有了身体的滋养,它所拥有的能量会一点一点散掉。你们造出来的电池,放很久不用,也不给它继续补充的话,里面的电也会没有了吧?
    明夏点点头。
    不过呢,青檀以前跟我说过,好些没下限,不要脸的妖怪,万一遇到本体受损的情况,他们会去找合适的人类寄生。还有句话它没说,妖怪是不会珍惜人类的身体的,这个过程就跟人类换衣服差不多。
    明夏想起了九霄。
    青丘趴在他怀里,像个小鹦鹉似的学舌,青檀还说,有的大妖怪以为不断地强化自己的能量体就是能厉害的表现,其实越是这样,越是会让本体成为弱点。还有的妖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方法,强行炼化自己的本体。青檀说,这都是舍本逐末的办法。很蠢。
    青丘说的话,有些明夏能懂,有些仍然要靠猜。不过大概的意思就是大脑与思想其实是分不开的。妖怪能强行分开,也要承受强行分开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有的时候会非常麻烦。
    明夏摸摸它脑袋,别的妖怪我们是管不了的,只要你和青檀都好好的,就够了。
    青丘幸福的眯起眼睛,明夏你别难过了。
    明夏说:我没难过。
    你就是难过了。青丘认真的反驳他,你就是因为难过,所以才病了。可是你为什么要难过呢?做坏事的人并不是你啊。
    明夏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青檀说,从有人,有动物,有妖怪开始,杀杀杀这种事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青丘的圆眼睛亮的像星星,带着小动物特有的纯净,你听,猫头鹰正在树林那边抓老鼠呢。每天都有很多动物出来捕食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呀。
    我知道。明夏轻轻吁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
    青丘拍拍他,人有好人,妖有好妖。我们要帮助好人,惩罚坏人。这是你说的。
    明夏捏捏它的小爪子,你说的很好。我会认真想的。
    青丘被夸,开心地晃晃尾巴,等天黑了,我带你去玩吧。
    去哪里玩?明夏好奇,去抓兔子吗?
    才不是呢。青丘嫌弃的撇嘴,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带你去后山的妖怪集市吧。
    第126章 妖怪集市 他得到这东西时,吐蕃人刚刚
    月上中天, 小狐狸伸了个懒腰,从明夏的怀里跳下地, 走啦, 玩去!
    明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狐狸峰到后山的距离,有路吗?能开车过去吗?
    小狐狸被他问的懵了一下, 然后就笑了, 它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到了狐狸峰还要开什么车呀,我驮你去。
    说着, 它的身形慢慢变大, 变成了比白梅还要大一圈的漂亮的大狐狸。它骄傲的在台阶下来回溜达了两圈,扭头问明夏, 我美不?
    美。明夏笑着点头,特别美。
    青丘这会儿看上去不像狐狸, 倒像是一匹可爱的小马,四肢矫健,身形修长,还有一条蓬松洁白的大尾巴。
    青丘压低了前肢, 来, 上来。
    明夏试探地抱着它的脖子坐上去, 青丘站起身抖了抖毛, 撒开四蹄开始奔跑。
    明夏抱着它毛茸茸的脖子,有一种穿行在梦里的感觉尤其在青丘腾空而起,每一次跳跃脚下都会出现一朵软绵绵的小云朵的时候, 这种做梦般的感觉就越发鲜明。
    圆盘似的明月和闪烁的小星星仿佛伸手就能够得到,在他们的脚下,绿色的山峦层层铺开,仿佛沉默的海浪。
    夜风习习,带来山林间似有似无的清新香气。
    不知飞行了多久,密林深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青丘开始降低高度,于是明夏慢慢看清楚了这个山中小镇的全貌。
    白墙黑瓦,石板铺地,房檐上都挑着喜气的红灯笼。
    虽然已是深夜,主街上的店铺却全都开着,街市间好像过节似的,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常。街道中央还摆着小吃摊,一家挨着一家。蒸汽袅袅升起,看上去就有种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青丘跳下地,待明夏站稳,他也直起身,变回了英俊少年的模样。身上还穿着最开始的那身白袍子,乌黑油亮的长发扎成一束马尾,长长地垂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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