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舞台中央,只剩下她还立在台上。
    咚咚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仿佛铿锵的战鼓,一声一声,激烈煎熬。冷汗一层一层迅速侵染至四肢百骸,她的指尖慢慢蜷缩、收紧,最终攥成解不开的拳头。
    她该怎么办!
    潜意识里,她将目光落向乌泱泱的观众席。
    她看到了季舒玄。
    人群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岿然独存的坐姿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或许世上真有心灵感应这一说,当她把目光投向他的那一瞬,她看到他的身体动了动。他低头在膝盖上写着什么,然后,忽然举起一个ipad,闪光的屏幕上,只写着两个字。
    无为。
    她怔住。
    思绪一时间变得纷繁芜杂,记忆如潮水般向她袭来,渐渐的,她的目光由混沌变得清亮,攥紧的拳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无为。
    从‘无’中去‘为’,‘为之于未有’,而在‘有’中‘不为’。
    无为才能无不为。所以无为并非什么也不做,而是不过多干预,顺其自然。
    她曾经和季舒玄深度探讨过老子的思想,她也曾对此提出过疑问,如果明知道对方是错的却什么也不做,不去争取,不劝其改过,那岂不是放纵。季舒玄说,有些人、有些事你有能力去改变,固然是好事,是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你并无改变世界、改变人的能力,当你遇到你自己也无法解决的难题时,不妨顺其自然,不强求,不气馁,在无为的环境下冷静思考,为‘有所为’积蓄力量。
    如此关键时刻,他写出无为二字,就是提醒她莫要纠结于眼前的困难,而要坦然接受她可能会失败的现实。
    他说过,人非万能,失败也并不意味着结束,只要无愧于心,随心而活,就是一个勇者。
    短短的几秒,在旁观者看来短暂的一瞬,却带给童言宛如新生一般的体验。
    她轻轻微笑,面对观众,拿起话筒。
    “这位听众朋友,说句真话,你遇到的种种问题,我无能相帮。”
    话音刚落,对方就高声吵嚷开了,“那你……你开什么热线!逗老……老子玩……呐!”
    观众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洪书童接起手机,听了几句,眼睛里就燃起熊熊怒火。
    他俯在季舒玄耳边,说了一个人名。
    季舒玄神色未变,看样子早就对答案了然于心了。
    “先看小言。”
    季舒玄指了指台上。
    “听了你的倾诉,我感觉你并未有让我解决生活或是情感问题的要求。反而,你出言不逊,贬低别人的同时更加贬低了自己。作为直播主持人,我完全可以掐断热线,对你的鲁莽和无礼不予理会,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对你说声抱歉。”
    童言第二段话音刚落,现场又是一阵哗然。
    主持人公开向听众道歉,简直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无搅蛮缠的无赖。
    正在连线的一端也似乎被她的言语震到,半晌发不出声来。
    童言静静地立在台上,目光经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施了魔法,变得安静下来。
    “我不为我的态度或是哪一句话向你道歉,而是以一个主持人的身份,向你道歉。因为,我没能帮到你,这就是我的不足。说到不足,可能很多听众朋友觉得我们这些主播很了不起,在节目中侃侃而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呢?这只是个表象,是工作氛围的需要。真实世界里,我们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你们一样,每天吃喝拉撒、七情六欲,主持节目是我们的职业,我们并不是大众眼中耀眼的明星。而我年龄尚浅,阅历尚浅,不是什么心理、情感专家,更没那么多的招数来教别人。所以,我常常会因为没能给听众一个完美的解答,没有给你一个完美的解答而感到愧疚。”
    “这就是我向你道歉的原因。有一位前辈曾告诉我,要对得起自己的受众,不管是听众也好,观众也好,读者也好。我就问自己,怎么叫对得起呢?前辈用言行给了我答案,那就是不能够无视他们的存在,不能够轻视他们。每一位听众朋友打来的电话,我觉得那代表的是信任。是你相信我,你真诚的对我,我收到了,我也要真诚的对你,哪怕我解答不了你的问题,但是,我愿意做你最忠实的倾听者。在我这里,你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在你心灵受伤需要安慰时,我可以给你安慰,给你鼓励,我想,每一位主持人若能做到这一点,那是不是像你一样愤世嫉俗的朋友会少很多呢。”
    “世上的公平并无绝对可言。很多优秀的人,背后却隐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这位朋友,你刚才所倾诉的那些人生苦楚,和有些人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你所拥有的,看似平常微末的东西,却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幸运。”
    “主持人你别逗了,我除了穷,还有啥值得夸耀的?”男听众忽然间振振有词的反驳起童言来。
    童言淡淡一笑,“请问你可否四肢健全、耳聪目明、智力正常?”
    “那当然!我要少个胳膊少条腿,再瞎眼失聪,智力缺陷,岂不变成残疾了!”那人哼了两声。
    “这就是你值得夸耀的地方。”童言指出关键。
    “嗤!那街头要饭的乞丐还四肢健全呢!”对方语气不屑地说。
    童言拿起麦克,漆黑的眼睛灼灼有神,她看着台下的观众,放慢语速说:“全世界上有十亿以上的人口由于心智上、身体上或是感官上的缺陷而致残。约占世界总人口的15%。在这些人当中,大约有五分之一即将近2亿人身负严重的残疾。仅我们北京市,残疾人就达到百万。你在节目中说,你生活的很苦,请问,你再苦有这一百万人苦吗?再难,你有他们生活得艰难吗?所以,你刚才所倾诉的那些苦楚,和亿万的残疾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最起码,你有手有脚,你智力正常,你不用处处受人白眼、受人歧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感受蓝天和白云,你可以触摸到五颜六色的鲜花和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工作你都可以胜任,财富不是靠无休止的牢骚和埋怨能够赚到的,要靠你双手的努力,要靠你的责任心才能成功获取,而家庭的不幸,也多由此而生,你不信就好好搏一把,如果不能找回家庭幸福,或是改变你的生活,那么,欢迎你随时到节目中找我的麻烦!”
    “这位朋友,我的建议可好!你愿意接受吗?”
    连线那端寂静无声。
    现场同样是寂静无声。
    只是有火红的牌子不断的被人举起,而之前那些支持偶像的宣传语纷纷换成了‘夕兮,好样的!’‘夕兮,为你骄傲!’小柯的支持更霸气,直接打出了‘你是冠军’的字样。
    沉寂了许久,热线那端忽然传出一声“对不起”就匆忙挂断了。
    童言长长的舒了口气,她向台下深深鞠躬,起身,表情却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
    她向下望去,不由得一怔。
    那个给了她无限力量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半,忽然间变得有些发慌。
    他生气了吗?
    因为她最后引用的残疾事例,触到了他的痛点。他那么骄傲,而她大庭广众之下揭他的短处,他一定被狠狠的气到了,所以才会在亮分的关键时刻离开。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评委席久久未能打出分数,评委之间似乎产生分歧,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主持人起初还能镇定自若的同选手和观众们幽默交流,等待亮分,可时间一长,他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
    童言的心思完全不在舞台上,她对分数已经没有期待,她顾念的是季舒玄去了哪里。
    看到评委席亮起绿灯,主持人如释重负,长舒口气,“好!观众朋友们,现在到了本次决赛最关键的时刻!下面,请评委老师为最后一名选手夕兮,亮分!”
    “9.62分”
    “9.80分!”
    “哇!开赛以来最高分诞生了!”
    “9.75分!”
    “……”
    “去掉一个最高分9.80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62分,我宣布,选手夕兮最后的得分是——”
    多功能厅外。
    季舒玄和洪书童将准备溜走的新闻部主任刘洋堵了个正着。
    刘洋的身边跟着一名浓妆华服的下属,吴晗。
    刘洋看到神色冷峻的季舒玄,下意识的就朝后躲,吴晗倒霉,步子还没站稳就被他拉到前面,做了挡箭牌。
    “你……你想做什么!还想使用暴力!告……告诉你,季舒玄,我不怕你!我时刻保有起诉你的权力!上次——”刘洋抻着脖子吼道。
    “上次的事是我的错。”季舒玄冷静地打断刘洋。
    刘洋愣住。
    就连洪书童也愣住,朝季舒玄看了过去。
    刘洋看季舒玄服软,不免有些得意。上次在寺河村被打,令他颜面尽失,这阵子,他就像奸臣秦桧一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这事麽,我确实要和你说道说道。”他推开身前抖作一团的吴晗,走上前,刚摆出一副当官的架势,就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鼻梁到眼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头嗡一声炸了,臃肿的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啊——”吴晗开始尖叫,“打人了——打人了!”
    洪书童上前拉住季舒玄,“舒玄!别冲动!舒玄!”
    季舒玄用左手包住刚才挥拳的右手,略微松了松,他神色淡定的面向洪书童:“上次我错,错在没把他一拳knock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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