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子撑着纸伞袅袅而来,快与接天的雨帘融为一体。
    自今日进这寺里后,李玄慈的眸子第一次起了肃杀之意,黑浓的云在其中翻滚,他嘴角带了抹笑,却更显凌厉。
    “自投罗网,好得很。”
    李玄慈身上绷紧,如同蓄满了力量的弓,顷刻便要夺人性命。
    十六在他怀里不明所以,只知道靠着的胸膛一下子变得硬邦邦的,硌得她不舒服,因此有些难受地挪了挪屁股,还拿软软的手往他胸膛上拍了拍,哄孩子似的。
    斩魔杀神的戾气,被这胡闹一样的拍抚给拍散了不少,李玄慈低头望了眼专会给他泄气的十六,姿态嚣张,萦绕在眉眼的戾气却淡了些。
    雨中的女子已慢慢近了,在廊下收了伞,身姿绰越,娉婷如烟,人未到,柔软又清淡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莫藏了,我已经来了,与我见一面吧。”最后一字落地时,那女郎已经进了屋子,打湿的裙摆如蓄了雨的云一样翻滚纷飞,倒是真绝色。
    然而这皮相却也不是无往不利,李玄慈的剑已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便要挑破来人脖颈的动脉,奈何手里抱了个秤砣,总不好丢开手去,杀个痛快。
    那女子进来后,见到他们这阵势,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反而先行站定在二人身旁。
    她眉间带着慈悲,却不似那大佛淡漠人间,望着十六的神情多了些动容,伸了手想要触碰她,却被李玄慈毫不留情地挥剑斩去,那女子动作要再慢一分,便要断肢落地了。
    她动作极快,看不清是如何腾挪,便已移开些距离,毫发无损地站在前方,面上也不见恼,只是望着十六,目光带着轻愁。
    “本是想报恩,却不想害了你,放心,我定让你恢复正常。”那女子对着十六轻声说道,然后也不管她有无听懂,便转向仍跪在地上的璐娘。
    “你我本出于一脉,若有私怨,与我了解便是,何必牵连他人,如今甚至占了凡人躯体,真不怕遭天谴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然而一切只在转瞬之间,那女子十指一翻,从虚空中凝出一朵极艳的火花来,冒着金闪,朝着地上的璐娘极速飞去。
    一直垂头低眉的璐娘,竟也以非常人的身姿和速度翻身开来,顺手便胁了还怔愣着的慧信为质,挡在自己身前,迫使着火花被收了回去。
    就在此刻,对质的二人容貌同时发生了变化,原本乌黑的青丝里,竟长出了毛茸茸、尖尖一对耳朵。
    “狐狸,是狐狸!”十六在怀里又蹦又叫,两个巴掌互相拍得呱呱叫,然而李玄慈却横了剑在身前,更紧地抱住了十六。
    十六的声音引起了二人注意,那女子转身看了眼她,眼中浮现些温柔,望向这边,简单解释了几句。
    “我是青丘修行出身的九尾狐,名唤红罗。我们青丘一族,一直以来都要通过泰山娘娘的试炼,我的任务,是要修满百件善事,地上这人,是我的同族玄青,可它所行之事,却恰与我相反,将我修的善事窃为它行的恶事。”
    “西罗县的姑嫂一家,是我修的第一件善事,想来它便是因此盯上了璐娘,如今,竟窃取了璐娘的人身,来遮掩妖气,行这般算计,害了这样多的无辜性命。”
    何冲听闻,立刻看向地上的璐娘,然而却怎么也看不出妖气,拿出怀中罗盘来,却也无半点反应。
    红罗只冲他摇了摇头,说:“道长不必试了,我们这族是妖非邪,且有修仙之道,不同于寻常妖怪,且玄青如今栖于璐娘之身,就更加测不出来了。”
    随即又解释道:“我们一族,向来是要通过试炼,方能修仙,否则便是野狐,只能修那野狐禅。”
    “玄青本与我一样,却在机缘巧合下堕为野狐,便动了念头,将我修的善事暗自转为祸事,彻底坠入邪道,修成魔头。”
    “我察觉之后,便一路赶了回来,并逐一查看我曾助过的人,却不想还是来不及,被它害了许多无辜之人,十六的魂,大概也是它窃的。”
    “机缘巧合?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啊!”原本一直镇定的玄青,突然失态地笑了起来,笑得极为凄凉。
    红罗眼中闪过不忍,想要靠近玄青。
    “别过来,否则我便杀了这人。”
    “璐娘”,也就是玄青,将身影隐在慧信背后,原本清甜柔弱的声音变得粗粝起来,仿佛混入了泥沙,有种怪异的沙哑感。
    红罗到底在意人命,有些犹豫地停了脚步。
    然而,众人眼中有寒光飞速闪过,还带着丝血色,刺得人不由闭眼,随即有颜色浓烈的鲜血喷溅开来,将顶上悬梁都染了一线血红。
    “啊!”慧信只来得及惨叫这一声,瞪到极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心口刺入的剑,剑身甚至还在微微颤着。
    他抬起头,挣扎着望向飞剑刺来的方向,眼中的绝望还来不及凝结,便没了光彩。
    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李玄慈冷漠又无情的脸,人死在他面前,却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十六被放了下来,站在他身旁,有些害怕的样子。
    隐在慧信身后的玄青,也被穿心而过的利剑刺伤了,踉跄着放开了慧信的尸体,捂着自己的伤口,退了几步喘息着。
    “公子,那可是凡人!”红罗朝李玄慈喊道,声音里满是不赞同。
    “不过是个手里不干净的蠢货罢了,死了便死了。”
    李玄慈的皂色靴子踩上慧信还在流血的尸体,毫不在意地将剑拔了出来,接着指向还在喘息着的玄青,眯着眼睛。
    “下一个,便是你。”
    这话说得狂妄极了,可鲜血淋漓的尸体尚被他踩在脚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空口威胁。
    玄青咳了血,却笑着说:“纯阳之血,好,怪不得能这般轻易地伤了我,你确实能杀我,不过,若是杀了我,你舍不得放下的宝贝人儿,便要一直傻下去了。”
    李玄慈听着这话,却挑了眉,将剑举了起来,寒光闪过眉眼,凌厉不可视。
    下一刻,那剑便横到了红罗的颈上。
    “你若不将魂还回来,我便杀了它便是。”李玄慈说完,剑便深深硌进红罗的皮肤里,瞬间流出血来。
    “不可!”这话却是何冲说的,他急急说道:“不可冲动,这红罗想来是传说中的善狐,以后甚至会修炼成天狐,若轻易弑杀,怕是要犯下极重的业障!”
    然而李玄慈却轻蔑地笑了。
    “我要做的事情,天挡则弑天,地阻则平地,仙来则诛仙,魔拦则弑魔,若真有什么业障,我一人受便是了。”
    随即望向玄青,眼中有熊熊欲燃的疯狂,挑衅道:“你做了这么许多,便是为了窃它的善缘吧,若是我杀了它,怕是你所谋的都将一瞬成空的。”
    “给我我想要的,我便把这狐狸交给你,至于你们之间善恶纠纷,我不关心。”
    “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知道我能杀它,也会杀它。”
    最后一句时,明明是绝色少年模样,却让人如处无间地狱,面对饿鬼修罗一般胆寒。
    玄青面色眼见着极为动摇,可此时,红罗却抵着脖上利剑,说道:“公子,不必如此麻烦,十六的魂在我这里,我来帮她复魂。”
    此话一出,玄青脸白如纸,连连叫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明明只有我知道在何处的!”
    红罗望向它,眼眸中有极为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你忘了吗?我们是一起修习的,你会将重要之物,以何种办法藏在何处,我都能猜到几分,来这里之前,我先去了西罗县璐娘家宅,果然找到了蛛丝马迹,便顺藤摸瓜,破了你的封印,找到了十六的魂魄。”
    “以前修封印之术时,我老是输给你,其实,那是我故意的。”说到最后,红罗眼中隐隐有亮光一闪而过。
    李玄慈却不关心这些,只重新抱起十六问她讨要魂魄,红罗从怀中掏出一个花纹繁复的锦囊,小心地打开,有青色的小小火光从里面飘出。
    “这就是十六的魂,快!”何冲大喜,冲了上来,然后捏了个诀,十分小心地将空中的魂魄引进十六的眉心之间。
    那青色的火光,就这么汇入进十六的眉心里,半点踪迹没留,何冲守在旁边,恨不得立刻将十六摇醒,却也耐着性子,等待她睁开眼睛。
    李玄慈极为专注地望着怀里的十六,眼中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她的身影,紧紧盯着,不错过任何变化。
    突然,十六睫毛颤动,猛地张开了眼睛,眸子中光华流转,似有极浓烈的东西在里面翻腾着。
    李玄慈目光一瞬充斥着狂喜,抱住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太久了,等了这样久,终于又见到这双眸子了。
    然而,下一刻,似乎清醒了些的十六,便挣扎着抓住他的衣襟,极为艰难地说了句。
    “格老子的!”
    她此时还太过虚弱,只剩下极强的怨念,支撑着十六以微弱的音量,说出这句脏话。
    李玄慈挑了眉毛,望着这刚醒便胆大包天骂人的十六,竟笑了起来,如漫天遍野的春花盛开,全是遮掩不住的欢愉。
    下一刻,十六原本忿忿的眸子突然睁圆,用尽所有力气用力推了抱着她的李玄慈一把,口中喊着“小心”。
    作用力之下,把自己从他怀里推了出来,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哗!
    是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李玄慈的剑深深地在扑上来的玄青肩上捅了个血洞,将他的攻势止在半空,便落了下去。
    可李玄慈却一眼未看,急急将地上的十六抱起,手托着后脑,一抹便知道起了好大一个包。
    他拧着眉,眼角的烦躁与暴怒都快溢出来了。
    “蠢货。”
    也不知在骂谁。
    *
    关于善狐、野狐和狐仙试炼,参考于古籍并做了适当改编。
    《翼神编》卷六《狐仙请看戏》也载:「泰山娘娘每六十年集天下诸狐考试,择文理优通者为生员。生员许修仙,馀皆不准。六十年考一次,为一科耳。」
    《子不语》卷一载狐生员之言:「群狐蒙泰山娘娘考试,每岁一次。取其文理精通者为生员,劣者为野狐。生员可以修仙,野狐不许修仙。……如某等,学仙最难。先学人形,再学人语。学人语者,先学鸟语;学鸟语者,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然后能为人声,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大率学仙者,千年而成,此定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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