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凌躺在叶瑾瑜怀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
    应该说他是一个从小时候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母爱的的孩子,也不是说母亲不爱他,或者会冷落他,只不过从他小时候懂事开始,母亲似乎就永远是那样恬淡的表情,对他人或者对自己,大多十分温和,却也总会有那么点拒人于外的隔阂感。这种隔阂感随着他年纪的日渐增长更是越发的明显。但叶萧凌从来没有怪罪过自己的母亲,反而十分理解母亲的性情。
    毕竟,一个从四十三岁都能看出年轻时温润美貌的女人,被丈夫所抛下,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半坡村隐居,其中辛酸苦楚甚至都已经难以言喻。
    在别人眼里,母亲是个开明的女子,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和母亲相处之间有那么点相敬如宾的意味,虽然小时候他也曾经做过被母亲追着喂饭的举动,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幼稚,也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好动。
    没有游戏机、电脑、漫画书,但乡间比起城市总会有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低到地上辛勤劳作的蚂蚁,在田野间活蹦乱跳的青蛙,在秧苗之间偶尔会夹到他脚指头的小虾,高到在天空中飞舞的蜻蜓,背后扑棱翅膀的,是追着他们谋取一顿丰盛晚餐的燕子。
    叶微曦大多是不愿意跟他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的,在那时候,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她就是所有孩子眼里的漂亮女生,她大自己三岁,上学也要早一些,经常会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一些折成各种诸如千纸鹤、青蛙等等的情书,里面的的文字水平也十分简单明了,对于那群大多数老师要求的日记里写不满两三行的孩子来说,三句话里也就只好不断充斥着一句难得主谓宾俱全的四个字:我喜欢你。
    至于他们的喜欢到底是想跟一起在田野间到处奔跑的喜欢,还是一起拿着网兜捉蜻蜓的喜欢,想来素来高冷的叶微曦从来不在乎,至少事后班级的劳动委员总能在垃圾桶里发现许许多多尚且没有拆封的、看起来奇形怪状的情书,扭成一团,凄惨地躺在在垃圾桶里。至于后来劳动委员依靠这些羞人的情书让一群人帮忙写了接近一个月的作业这种事儿,大概也只能在许多“情窦初开”小朋友心中留下一个惨痛经历。
    不过叶微曦对自己这个挂着鼻涕疯跑的孩子总是会有许许多多的关怀,或许是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些她不喜欢的人不靠近自己才装出一副高冷的样子,也也许是她唯独对自己家人会有着性格之外额外的温暖,时常跑来找自己这个异父异母的姐姐玩的叶萧凌也算是懵懵懂懂地了解到了冰山一角。
    两个孩子相处得好,母亲也从来不说,也许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和谐家庭了吧。只是叶萧凌总觉得缺少了一些温度。
    母亲大概是对这些事情都了如指掌的,这得归功于叶微曦的不合群。而一个漂亮而又不合群的女生,也许能被许多人爱慕,但也总会遭到许许多多人的恶意重伤,从而导致老师三天两头地找母亲诉苦。但母亲很少谈论这个,她只是十分专心地听班主任说完,而后礼貌地笑笑,中间没有参杂多少愤怒,当然也没有参杂真的开心,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但她一如既往地不会说。
    也许对她来说,两个孩子好好的,能做好自己,就是她最满足的事情了。
    稍微长大一些,叶微曦被领养,而叶萧凌又很少惹事,所以班主任找母亲说诉苦之类的事儿也就变得十分稀少了,这让她彻底变得好像与世隔绝,专心地过着日子,养育叶萧凌,苦累也不提分毫。
    她似乎永远恬静得好像一口无波的古井,也许她的内心早已经凉透了。
    到底是多少年没有见过母亲发自内心的笑了?叶萧凌问自己。
    但叶萧凌在这一刻,忽然看见了这样一个充满着青春气息,身体柔软,眉毛弯弯,笑意满满,带着母性伟大的同时却也不缺乏俏皮的她,一时间眼眶有些酸楚,只是婴儿的身体,竟然就连眼泪也无法控制,只能干巴巴地体会到眼眶地心酸感。
    叶萧凌沉默着,终于认同自己说不出话来的事实,只是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把稚嫩地小手向着母亲的面容上伸去。
    叶瑾瑜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动作,适时地低下头来,看着刚刚生下来却并没有疲惫困倦昏昏欲睡,反而显得十分有活力的孩子,十分愉快地笑着,用嘴抿着去轻轻咬住叶萧凌的小手,轻轻摇晃。
    她开口道:“怎么啦。小朋友,是不是饿了?”
    叶萧凌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把把手在她的脸庞上附魔,专心地,一寸寸地,感受她的脸庞。
    男人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传来:“叫萧凌吧。嗯,杨萧凌。”
    叶萧凌浑身一震,脑子嗡嗡作响,有些僵硬的他奋力地转过头去,想要看清楚那个让母亲托付一生,却最终辜负母亲一生的男人。
    然而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轰然打开,一个上了年纪,身体肥硕,走起路来就带着满腹怨气的护士走了进来,对着病房里看不清面容的一众人大喊:“谁是叶瑾瑜的家属?”
    男人局促不安地迎上去,叶萧凌看见他的双手不断地摇晃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是叶瑾瑜的家属?”护士手上捧着一块木板子在上面夹着的本子上写写画画,抬眼瞄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是我……”男人紧张地捏了捏衣角,“我叫杨步恒。”
    护士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他道:“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跟我来,孩子的出生证明还没填呢。”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正抱着叶萧凌哼歌的叶瑾瑜,叶瑾瑜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知道他对当上父亲这件事实在有些慌张,想到他削苹果切到手,煮鸡汤烫出泡的笨拙摸样,趁着男人转过头的间隙,好笑地摇了摇头。
    但叶萧凌记住了这个名字。杨步恒。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本应该熟悉但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见导致十分陌生的名字,也许自己应该叫杨萧凌?听起来挺难听的,虽然叶萧凌也很一般,听起来有那么点装逼的味道,没有杨步恒名字中带着的儒雅气息,可是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的名字并没有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共同之处。虽然这个名字的本身就是这个男人所取。有些令人恶心。但最终这个名字还是不得不跟随他的一生。
    叶萧凌重新看回母亲的脸庞,她依然那样地欢快,好像一只正在枝头上欢欣雀跃的黄鹂,就连叶萧凌都能看出他那弯弯的眉毛还有闪光的深黑眼珠里,包含着多少愉快。有人说过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是一个女人最欢愉最圆满的时刻,也许她正沉浸在这样的欢欣中,丝毫不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
    叶萧凌有些疲倦,孩子的身躯终究还是太虚弱,何况一个刚刚出世,呼吸上第一口空气,正在适应没有母体照顾,没有羊水包裹,必须要接触到病房内千篇一律的消毒水气息的味道。这原本应该是他最熟悉的一种味道之一,但现在,他闻着有点难过。
    男人已经离开了这个病房,叶萧凌终究是没有看清楚男人的面容,周围一切人的窃窃私语都显得有些细微,他们的脸上表情涣散,在叶萧凌感觉有些白茫茫的眼睛里,好像被一片难以看清的大雾所遮盖。他眯着眼睛古怪地看着整个病房的一切,忽然发现他们都不见了,自己正躺在病房的那架简陋的婴儿床上,软软的棉垫好像母体的胎盘一般包裹着他,上面有一层给他带来温暖的被子。
    叶萧凌闭上眼睛,有些睡意昏沉,午后的阳光透过洋槐树的枝桠,射进那有些小的窗户,在头顶上留下一块小小的印记。
    “就休息一会儿……”他想。
    但很快这种想法就好像被潮水所淹没,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泡影,疲倦摧垮了他的意识,让他整个人好像是一条小船一样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湖泊上,伴随着月色明亮,他摇摇晃晃,周身是一片温暖的水,远处有歌声哼唱。
    迷糊中,他好像有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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