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辟邪王板着一张脸,鼓起腮帮子用力嚼着碗里的莲子和银耳,咬牙切齿的程度仿佛吃的不是甜汤,而是在咬某人的肉。
    巫炤在旁看着他毫无遮掩闹脾气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愈深。
    “又生气了?”
    北洛一翻白眼,把剩了一半的碗往床头矮几上一推,背对着他侧身躺下。
    巫炤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现下妖力微弱,不好好服药进食,伤口会愈合得很慢……”
    “吵死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北洛最听不得这几个字,被子一盖把整个头都蒙住,“饿死不正好?省的有人嫌我白占了他家地方。”
    鬼师微叹:“我何时有过此意了?你这牙尖嘴利的,才是得理不饶人吧。”
    “小爷我就这个性子,看不惯拉倒。”被窝里闷闷地传来没好气的声音。
    巫炤轻轻摇头,走过去替他把被角往下拽了些许,露出半张脸不至于气闷。
    “你现在行动不便,心浮气躁在所难免,”他了解辟邪好动嗜战的天性,知道多日卧床着实闷坏了他,因此并不介意这些撒气的举动,“北洛,生死之事不可儿戏,以后这些话莫要再随意出口。”
    他端起碗到圆桌旁,从瓷盆里又倒了一些热汤加进去调匀,正想叫人起来再用点,回身却见北洛不知何时已起身靠在床头,一脸意外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叫我什么?”
    巫炤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自然出口的名字并不属于旧日的残影,而是来自今生眼前的个体。
    “缙云,我……”他表情有一瞬茫然,而后低声问道:“莫非你一直介意……我如何称呼你?”
    北洛侧头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左右不过是个名字罢了。随便你怎样叫,我也还是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
    巫炤沉默走到床边坐下,把手里的莲子羹用汤匙慢慢喂他,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我有缙云的命魂,但我终究不是他,”北洛缓缓开口,“北洛是辟邪,魔域天鹿城的王,不是人类。”
    他已经有了全新的一世,新的生活,以及家人和朋友,不再是当年那个俊容长辫的轩辕丘战神。时光流逝不可追,那些往事碎片除了供人回忆凭吊,已再无其他意义。
    巫炤捏着调羹的手微微一颤,洒了几滴汤汁到两人的衣襟上。
    “我知道……”他避开北洛的注视,“我一直……都知道……”
    说话间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床上的人半晌不语。
    “西陵是天灾,并非谁之过,不需要罪人来承担。更何况已经过去那么久……”他听见北洛在身后说道,“别再自苦了,放过自己吧。”
    巫炤豁然转身,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紧紧地盯着对方。
    北洛的眼睛清澈坚定,神态坦然地承受他的注目。
    “你难得重活一世,不如学着放下并接受。这样不好吗?”
    巫炤看了他良久,忽然说道:“那么你又如何?”
    “什么?”北洛微微一愣。
    “当日西陵故地,我曾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我罢手,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巫炤眉尖轻颤,“而答案……你早已给出了。”
    不能,我们之间永远是……北洛轻轻闭上眼睛,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褶皱。
    那么多的爱恨纠葛,挣扎痛苦,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改变。即使不想面对,它也始终会在那里。”巫炤静静地说道,“可以接受,却是不能放下。”
    “但我不是缙云!”北洛忽然有点激动地抬高了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后平静道:“他是我的过去,但我不可能再变成他,和你回到那个已经不在的西陵……”
    “我知道。”巫炤打断他的话,干脆得有些出乎北洛的意料,“我适才说过,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但是……”
    “转世的确改变了你的名字,样貌,以及性子,”他的声音依旧如平日那般沉稳,“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对我而言,你……始终是你。”
    这次轮到北洛表情迷惑了。巫炤却没有继续解释,只是走到床边拾起他换下的衣物以及染血的绷带,随后向门外走去。
    “重活一世的确辛苦,可命魂带伤转世更是万难。今生相逢不易,我只希望你能……,”他在推门而出之前留下一句话,“学着接受他人的保护,以及……珍惜你自己。”
    北洛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无端掠过一丝怅然。
    由于不好在莲子中久待,岑缨与凌星见跟随刘兄回到了阳平的家中,见他的夫人已经从青丘采药归来,心里不禁十分高兴。然而这份喜悦没过多久,便被千年狐仙的话打破了。
    “夫人此话当真?!”岑缨惊得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失了礼数。她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喃喃道:“北洛,北洛他……真的活不久了么?”
    凌星见也是难得眉头紧锁:“怎会如此?他服了您的伤药后,明明已经好转了呀。”
    刘夫人轻叹:“他体内有两道不属于他的力量在互相撕咬。一道是极强的辟邪妖力,另一道……”她神色微露不解,“连我也摸不清是来自何处,只觉得非仙非妖,竟有几分像是……”
    “莫非是像……魔的力量?”凌星见试探着接口。
    岑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魔?不会吧,北洛身体里怎么会有魔的力量?”
    刘夫人摇头:“的确有些相似,但又和一般的魔族全然不同,所以我也无法断定。只是这股灵力似乎正在苏醒中,这几日变得越来越强,因此和辟邪妖力愈发无法相容。”
    “我族的治疗术和丹药,实在无力化解此等强力,只能帮助他缓解伤势。他虽然现在看似无碍,但其实每一日都在消耗元神压制这两股力量。如果不彻底治本,终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岑缨喃喃道:“那要怎样解决才好……”
    “必须尽快将两种力量从他的身体里分化出去。辟邪妖力还好,我发现另一道力量似乎是附着在他的命魂上的,而且融合得极其紧密,若是强行抽取,必会导致魂飞魄散。”
    刘夫人的话让二人神色惨变,直到离开刘兄家,岑缨依旧神色恍惚。虽然凌星见安慰她不必这么早绝望,也许星空辰仪社里有典籍记载其他的救治方法,他要回去仔细找找,但他们内心却深知实在是希望渺茫。
    作别了凌星见,岑缨心乱如麻,随意走着也不辨方向,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湖边。她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她和初识不久的北洛与云无月来到这里观赏风景,被司危袭击,是他们救了她……然后就是一路结伴而行。在她的眼里,那两人是那样的可靠而强大,只要老实跟在他们身后,不论什么样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哪怕是独自被困在梦境里,她的内心深处也没有真的害怕过。她相信北洛一定会来救她,然后就会带着她一起去找前辈,以前每次都是这样的……
    可是如今,那座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山要倒塌了,她会失去一个像哥哥一样的好友,而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她颓丧地跪在草地上,泪水一滴滴落下。
    她只顾着独自伤心,竟没发现背后有一双布满血丝的妖异眼睛早已盯上了自己。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一道影子迅如疾风地朝她扑来。岑缨吃了一惊,长时间的野外训练让她及时躲过了这一杀招,但腿上还是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敌人振翅飞到半空,居然是一只全身黑羽的猛禽,尖嘴利爪再次朝她扑来。这只似乎并非普通的猛禽,在它的双眼逼视下,岑缨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仿佛被摄走,拿着武器的手竟是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只能不住后退。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觉退到了悬崖边上,身形不稳直往下面摔去。
    只听得耳边劲风略过,并没有自己预想中剧痛般的粉身碎骨,而是跌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紧接着上方那只鸟长声惨叫,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黑羽四散逃得无影无踪。
    那人从背后抱着她在悬崖边的草地落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安慰。
    岑缨大口喘气,好容易镇定下心神。
    “多,多谢相救……”她摇晃着站起,转身想对那人道谢。谁知这一回头,不由得满脸震惊之色。
    “你,你是……”
    比起意外频出的外界,莲中境内此刻倒是十分安静,飞天鼠们不敢再来打扰,巫炤出门后也一直没有回来。北洛靠在床头想着心事。这些天习惯了别人的怀抱,如今难得自己一个人,忽然觉得肩头有些发冷,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
    习惯……尤其是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习惯,只会凭添烦恼。
    北洛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自嘲地勾起嘴角。
    介意他的称呼吗?原本……应该是不介意的,正如自己所说,即使唤上千万遍那个名字,已经彻底逝去的人也不会再次归来。
    他不可能变回前世的样子,也不会再穿上那身上古的战盔。他不再是缙云,可在巫炤与姬轩辕面前,他又不能不继续是。
    那终究是上辈子遗下的债,欠下的情,因果轮回终有报,自己再如何不愿,该还的还是要还。
    所以他愿意以缙云的身份和姬轩辕缅怀过去,也不反对巫炤在他身上寻找昔日的影子。上一世他为缙云付出得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今生作为旁观者的自己,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愧疚的怜惜。
    假如自己的回应能给予那个男人些许慰藉的话……就算不能补偿他失去的全部,能够化解开他心中的恨意也是好的,原本只是这么简单地考虑而已。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竟忘了一件事,人心,原本就是这世间最顽固又最易变的东西。既已身入局中,又岂能真的一直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亲身面对那个温柔得让人忍不住依赖的怀抱,那种热烈而专注的,只为一人燃烧的炽烈情感,又有谁能真的丝毫无动于衷?
    一贯洒脱不惹尘埃的他,什么时候竟也变得纠结和迷惑起来了。
    可是,已经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如果那个人再这样一味地从他身上追逐缙云的影子……
    北洛脱力地躺平,捂着额头苦笑:“真是……本来没关系的事儿,怎么好像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脑海中闪过嫘祖曾经对缙云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不惜一切只为保护你的人。
    缙云那时的回答是什么呢?他说,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吗?自小孤苦甚至沦为奴隶的他,明明比谁都依恋他人的关心,渴求对方的执着。更何况这些关心来自那样优秀出众的对象——被无数人仰慕,高高在上的他,却偏偏只青睐一个人。
    缙云不是不需要,恰恰相反,他是过于贪婪了,对世俗情感天然怀有恐惧的他,要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所爱之人永恒的追逐。
    他认为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就像他的父亲对母亲那样,再热烈的爱,日子一久便也淡了倦了。如果想要永远拥有对方的占有欲,这样保持着距离,让人一直求而不得才是最好的。不需要说破,不需要回应,也就不会患得患失。
    想要那个人永远只注视自己,只想要自己,只会……爱自己。
    因为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太难过了,为了避免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从未见过太阳的人,又何来对光明的向往。
    北洛闭上眼睛,手掌轻轻按住胸口,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缙云,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他低低说道,“不光是个自私的混蛋,还是一个……逃避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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