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着头皮,面上淡定道:“我入仕不久,官职低微,单凭我一席话,郭娘子难信,亦有道理。”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令郭丽脸色稍缓,紧接着又听他字字铿锵道:“但陆节度是世间出了名的光明磊落,讲究诚挚义信的正人君子,他的话,郭娘子还是当信的……”
    接下来,灵光一闪的张亢,便果断地对露出明显松动之意的郭丽,来了个对朱希文那套打动人心的吹捧说辞的活学活用。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还记得那般清楚。
    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张亢,也不会想到,郭丽虽身在吐蕃数年,但对曾叫李立遵吃了个大苦头,叫吐蕃兵不敢轻犯的陆秦州,何止是略有耳闻,简直如雷贯耳。
    之前是不知陆秦州一眨眼就成了‘陆节度’,这会儿知道后,郭丽面上的笑容,就变得真诚多了。
    “你若早说那位‘陆节度’不是别人,而是陆秦州的话,便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了。”郭丽本就是爽直利落之人,听张亢说完后,立即讨要了信物:“不知张如京使可有凭据?”
    张亢有备而来,即刻掏出了陆辞亲盖过印章的文书,交予郭丽之手。
    郭丽小心接过,正经八百地垂眸,假装看得认真。
    其实她书念得并不多,出这噩事前,又只在闺阁之中,如何看得懂这印戳是真是假?
    但她已是穷途末路,也不认为会有宋人闲得无事,大老远跑来不说,还花大价钱买通贪婪的苏马锅头,就为愚弄她这么一场。
    于是她装作看文书,锐利的眼角余光,却落在了张亢身上。
    看张亢坐姿端正,神色坦荡镇定,她心中斟酌片刻,终是信了。
    在将文书归还后,她只沉吟了一小会,就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妾不才,若能为陆节度所用,亦愿效犬马之劳。”
    还有模有样地冲那份文书,长揖了一礼。
    郭丽清楚,以她还算受宠的地位,要想探听赞普被幽禁的位置,再尽可能地摸清布防,机会应当不少,但风险亦是极大。
    一旦被温逋奇察觉,甚至只是些许怀疑,凭着身上那点可怜的恩宠,在对方震怒和周边人的落井下石之下,都是绝对保不住她性命的。
    郭丽当然怕死:她被扯下泥潭,落得一身泥泞,却还在狼窝里苦苦挣扎这么久,不肯放过每一根救命稻草,说到底,还不就是想活么?
    但局势如此,家人亦不可倚靠,她落得孤苦伶仃,别无选择。
    唯一能寄以希望的,还是那品德高洁,名声远博得叫令她乡人都曾感到万般憧憬的陆秦州了。
    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最后一条求生的路,她着实不愿放弃:按张如京使的话,此事一成,她是愿归家也罢,是改名换姓,再得一笔丰厚钱财作报酬,去择一安宁富庶地度过余生也罢,都由她自己去选。
    而她,已许久没有过‘选择’的权力了。
    单冲这份尊重,又如何不值得赌上一把?
    饶是亲口背诵了朱希文那番话的张亢,也没料到,陆节度的名声竟真这般好使,叫这明摆着一副油盐不进、非要个保证的郭娘子一下变了态度。
    他正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眼睁睁地看着郭丽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沸腾斗志,然而目光一落到他身上,倏然就切换成了逼真的楚楚可怜,吐气如兰道:“今日听君一席话,妾身已将身家性命相托,还望张如京使雅量容人,届时多费些许心思,而莫计较妾身方才冒犯才是。”
    张亢嘴角一抽。
    ……他总算知道,这翻脸如翻书的郭丽,是怎么在这吐蕃丞相的宅邸之中游刃有余的了。
    郭丽见他脸色微变,嘴上又嗔怒地埋怨几句,心里却还是快活的。
    她原就只是有意逗逗这位给予她新希望的如京使,当然不会作小肚鸡肠态。
    制定的具体计划,自然不会在初次会面时就合盘托出,但不论是张亢还是郭丽,都知步步为营的重要,并不着急。
    眼看着时间已过去颇久,张亢在教会郭丽那由陆节度当初授于细作台的秘密联系方法后,便不再逗留以免旁人生疑了。
    因郭丽是以查看首饰之名进的内室,走之前,张亢不忘让郭丽挑选几件华丽首饰,作应付下人用后,就随苏马锅头离开了。
    待他步履松快地走出帐后,重新翻上骡马那颠簸的背脊,心中可谓一扫来时的□□,被满满兴奋和期待给取代了。
    ——谋算多日,他固然有不小把握,但也不知此事竟这么快就成了!
    不过,张亢才骄傲了一小会儿,想起关键那环是怎么通过时,又忍不住冷静下来。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郭娘子的精明,也低估了陆节度的影响力。
    方才那会儿,要不是陆节度多年来积累的好名声,仅靠他自己就要想取信谨慎的郭丽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但怕得费上不少功夫,多跑几个来回……
    外头风雪交加,张亢仍是抹了把脑门上的白毛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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