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淡定地说:“先看看最近的支出收入的明细吧,我不在的时候生意是个什么情况。”
    “你等等,我马上去拿。”钱广瀚不耽搁哪怕一点点时间,从椅子上起来。
    敦实的红木柜台很高,一米六的人站在里面只能勉强将胳膊放松地搭在上面,他太过急匆匆撞上了柜台边角角,倒出了来不及收拾的碗碟里的酱汁,黑红色的汁水蔓延在周围,向着堆在一起的纸质东西缓缓地流过去。
    他瞥见了,惊得赶快把纸质的拿起来全部挪到另一边去,手忙脚乱地扯过抹布阻拦了汁水的蔓延,埋怨伙计长春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周围的整洁,差点就让他在重要的大东家面前又一次尴尬地出糗。
    来到左边下层第三格被长年累月锁着的抽屉前,存放在抽屉里的物品只有每个月的初一或则十五才得以重见天日,即使是最贴心的伙计也没有身上标配能够打开这块的钥匙。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钥匙圈,每把都油光发亮见不到那里一点点这里一点点的污垢,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足有称下面的十几个鸡蛋那么重,实在难以想象每天把这么重又磕碜的东西随身携带有多么的麻烦,说不定走几步路就会撑破了袖子从里面掉出来,但在他的手里却好似卖油翁用铜钱眼倒油进瓶,得心应手地掏出来抖两下哗啦啦直响。
    有钱的大老爷们总是会有事没事在手里盘两个核桃转着圈,既显得阔气又摸不透心思,唯独他的兴趣爱好迥然不同,最喜欢坐在椅子上抠着钥匙纹路想着事,哪里该去看看、哪里该赶紧催一催,一天下来在脑子里就跑了来回七条大街的路程。
    叫那些大老爷们嗤之以鼻,让家里烧菜的师傅操碎了心,若是每天不想办法多往菜肴里加补脑的,恐怕哪天就要脑中风了。
    难怪名儿叫广瀚,身材却精瘦精瘦的,远远看过去街上慢慢走来了一只略微吃胖的成精竹节虫,天生的闲不下来总想往外跑,不让他这么做吧又得小猴一样不自觉烦躁地抓耳挠腮,必须找点事情翻来覆去地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才觉得心里头舒坦荡荡。
    熟络地翻到想要揪出来的那一把,蹲下来,就听见哗啦啦的响声碰撞着地板,几十个钥匙在地上当扫把一样扫着。
    捏着那把捅进小小的锁眼里往左转弯,咔哒一声,老旧的抽屉就磕磕绊绊地拉出了半截,里面厚薄不均匀的纸质书件多如牛毛,但其中一本红紫色封皮的却是在蓝的白的其他账本里异常显眼,被保护得很好,每张边边角没有褶皱摸起来崭新又扎手,字迹突起来似得,嗅着有股淡淡的特别味道,跟香料气味浓度超标的其他账本简直是格格不入。
    重新锁了抽屉,沉甸甸的钥匙圈收回去,他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手指捏紧了这本红紫色的账本,放在秦时身边的小桌子上还是悄悄地轻轻的,像是昨天晚上压根就没有背熟三字经的学生,在私塾里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生怕拿着标尺的先生会点名到他自己。
    拿过小桌子上的账本,直接翻过没有新意的前几页,慢慢查看最近一个月多的支出收入明细记录,秦时低垂着眼帘,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几下。
    本来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画面,钱广瀚却感到肾上腺素飙升,脑子里有一条血管在砰砰砰地响,呼吸被他不自觉地遏制住,脸憋得通红,精神紧绷得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点,若是有谁在背后吓他一跳,他准能在半秒之内跳到秦时的怀里发出少女般的尖叫。
    “还不错,看来你是下了心思去经营的。”账本合拢,秦时自然而然地轻笑道。
    仿佛在即将被先生抽到名字的那一刻听到爹妈在喊他,终于呼了口长气重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结束了刚才对他而言和严刑拷打没有什么区别的等待,给他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口气喝干,茶杯底碰在小桌子上,顺着边缘流下来的几滴水连成一个圆形的小圈,冰冰凉凉的。
    再看向秦时,表情就变得融洽许多了,鱼儿在水里游动似的舒舒服服,聊起有关于经营的具体情况不禁欢喜雀跃地说:“你交给我的秘方简直是神了,我当初还不相信这么昂贵的价格真会有冤大头买下,只肯产量一小袋卖给一些不在乎钱怎么花的,哪想到几天后居然得到了赞不绝口,要跟我进行长期合作,我是真的吃了一大惊喘了,谁能想到有钱人会这么舍得给猫狗的吃食上花钱,比人吃的还好。”
    秦时只是笑笑不说话。
    但这让钱广瀚的激动心情越发地跌不下去了,回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秦时还不是现在这副满心崇拜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有这么多的钱,只是经营着一家贩卖的物品价格居高不下的香料店,靠着固定的几个买家维持生活,不能说亏了也不能说大赚。
    和平常人一样,他也有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倒不是钓鱼或则养些花花草草,那都太闲暇了实在喂不了急躁胃口,唯有赌马这种既能赚钱又能消磨多余精力的娱乐活动才能勾起他的兴趣。
    每次赛马日来临,富豪巨贾、升斗市民、官宦人家还有一些五湖四海的都会纷至沓来,马场上下注的气氛不亚于老赌场里的疯狂,撑着伞的、四五个聚在一起的、嘴里口吐莲花各种专业知识的,就算认为不可能这么幸运,你也会忍不住会被这股轰轰烈烈的气氛影响想要试一试运气。
    他只买一张马票从未买第二张,不是心疼死了钱,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痴迷赌马的疯子不在少数,为此倾家荡产的严重程度令人咋舌,仅仅是个赚点零花钱的小爱好不想把他自己也给搭进去。
    那天烈阳高照,火辣辣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喘口气就要流半条毛巾的汗水,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丝的白云,木头栏杆横着竖着一根根钉在地上拦成了一大圈,他和其他那些人在木头栏杆上趴着,望向里面慢慢绕场踱步的参赛马匹和它们的马主人。
    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三场比拼才能结束,之间间隔休息半炷香,等到观察好每一匹参赛马匹的竞技状态,他们这些马迷才会陆陆续续地去投注桌那边买马票下注,直到比赛正式开始前几分钟终止。
    放眼望去,那些马都非常高大,颈部修长,柔顺的鬃毛和尾巴很是飘逸,棕色、枣红色、黑色、土黄色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周围这么吵吵嚷嚷也没有表现出来丝毫的惊慌失措,泰然自若地踱步一圈又一圈,无所谓身上聚集了多少跟太阳一般火辣辣的视线。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在那些漂亮、健硕的马匹身上重复了好几遍,不少人已经从身边离开涌入下注桌买马票,许多人看好其中的一匹黑马,年轻的它活力无限,就算是在踱步也忍不住多跑几步,和其余参加过几次的老选手们产生了鲜明的对此,但他还是迟疑不决,手里的钱找不到收入的口袋。
    一个人和他一样手臂搭在木头栏杆没有动弹,他忍不住问身旁的那位,“这位仁兄,你想好买几号的马票了吗?”
    “唔,你在跟我说话吗?”那位转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根绿色的思茅草,半个身子懒懒地趴在木头栏杆上,黑发不贴服地翘起来在微风里一摇一摆,仿佛正在晒太阳的老人。
    看见他原来是这副模样,钱广瀚立马就后悔了,一点也不像是来下注的,倒像是闲着没事干来瞎逛逛的,跟这种人交流有关于应该下注哪匹马的技术性问题,还不如拿布条蒙住双眼跳个大神来得实用。
    “不,没什么,没什么事情。”摇摇头,他不想浪费时间在陌生人身上,重新把视线转移回赛马场上的那些马们,锣鼓突然敲打了两下,震耳的声音让他的心情不免急躁起来,咬着唇乱瞟,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头栏杆的木刺。
    ……一张马票至少要一两银子,也有十两白银、一百两银票的,只有买中了头马或则二马才可以拿到奖金,金额按照之前投注的总钱而定下,赌马的输赢全靠慧眼识珠,马匹的状态和骑师的技术,关键在于,马匹的状态又很多因素上取决于骑师的技术和在赛马场上的即时战术,到底……到底应该下注哪一匹?
    锣鼓又响了咚咚咚的三下,让他的心情更加急躁了,若是再不决定下来,紧接着的四下震耳就表示要终止下注了,到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瞧着。
    这个时候,自始至终都在懒洋洋晒太阳的那位伸了个懒腰,揉捏一下微微酸痛的左边肩膀,没什么好看打算走了,见他还在纠结着咬唇,从旁边走过去随手拍了肩膀,“买土黄色的三号,那匹不会赔。”
    他乍一下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转过头,那位已经走远了,瞧见的只有隐入人群里的黑色背影。
    重新转过头,望向被一圈木头栏杆围着的赛马场正中央,那些马已经在准备中了,土黄色的三号看起来不是很年轻,他见过了不少次有关于它的比赛,基本是陪跑的,没有几次是赢的连二马都挤不上去,这匹拖油瓶能赢?怕不是在逗他吧。
    心里百般质疑,但脑海里那位的坦然自若语调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了莫名的安心,总觉得不像是在故意骗人,有点儿随意的指点迷津的大师那味,行吧,他的脚步朝已经没有人排队的下注桌那边踏过去,就姑且相信一回吧。
    “买几号?”桌后的问。
    他说:“三号。”
    闻言,那人诧异地抬起头来,仿佛他刚刚说了十分粗鄙之语,手指在桌面上叩叩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盈的纸张在微风下飘起来,挪用厚重的砚台压住,这才乖乖不动了。
    那人沾了黑墨,笔尖湿润成了好下笔的尖尖,抚平白色的纸面确认没有褶皱,只是写了一半的字又停顿,手指叩叩着,抬起头问:“你确定不改?老兄,不是我故意找茬,咱们在这里也见过好多次了,这么烂的马也买的下手,你今天别是抽风了吧?”
    他说:“也没有那么差吧。”
    那人靠在椅子上不上话,就这么挑眉看他。
    “我今天就想试试,说不定还是一匹黑马呢,你记着吧。”他只好硬着头皮说。
    “既然你这么自信,那拿去吧,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那人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继续多添了几笔笔画算是日期、名字、号码记录好了,在另外一个长长纸条上写个三顺便盖了红章,拿过他递的银两丢进放在桌子下面的满满箱子里,把长纸条撕下来给他,“祝你好运了兄弟。”
    手里拿着马票,走到木头栏杆前,架在高处的锣鼓咚咚咚咚的响了四下,富豪巨贾、升斗市民、官宦人家还有一些五湖四海的全堵在周围的一圈,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等着那些马和骑师出场。
    他费了老半天才挤进去,期间得到了无数白眼和埋汰,他一边说着借过、不好意思,喘着粗气抹抹额头的热汗终于看见了赛马场里的情景,骑师们整装待发,马儿们精神抖擞,唯独他选择下注的三号还在没事马一样啃着地上的草芽,嘴里缓慢地咀嚼着,老天,他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居然还这么悠闲,来野外郊游的吗?
    完了完了,真是抽风了才会觉得那个陌生人说的有道理,这下子绝对是要打水漂了,生无可恋地趴倒在木头栏杆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就怕看见造成他心肌梗塞的悲剧情景。
    欢呼声、催促声、咒骂声在身旁连绵不绝地响起,震山摇海一般激情四射,甭管这些人地位如何有多少资产,来到了这里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疯狂便是统一特色。
    若是有冷门马夺冠,他们得到的奖金就多到离谱,一两银子赢一百两银票根本不是梦!若是多买马票连续买中头马,一两银子下注得到的奖金甚至可以买下京城最豪华的整条商街。
    正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夜暴富的诱惑力太过于强烈,这里才会聚集了这么多痴迷赌马的疯狂人数,即便这种几率可怜得可以忽略不计,很大程度上是浪费了时间又浪费了钱,一万个人里才有一只咸鱼翻身当了土皇帝,照样还是有无数人争当倒霉蛋。
    “操,搞什么鬼?那匹马是怎么回事,磕了春.药了吗?混蛋,我买的黑色五号都被它超过去了!”
    听到有人在愤怒地咒骂并且有更多类似的话语响起来,他这才抬起头来,满脸疑惑不解地看向赛马场里,下一秒惊异地瞪大眼睛,好家伙,那匹半死不活的土黄色三号已经连续超过了好几匹马,现在正独当一面的嚣张着,大部分人看好的黑色五号反而因为太急争第一提前消耗光了体力,逐渐落在了最后。
    一圈、两圈、三圈……三号慢了下来被几匹追了上去,所有人立刻加油助威,不料,这居然是保存体力留着最后的冲刺用,三号的新来骑师利用他高超的技术和战术,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拿下了第一局的第一名,叫人下巴惊掉在地上。
    在第二场、第三场照旧稳操胜券,三局成定局没有一丝其他马翻盘的可能,骑着那匹老人性格的懒马算是扇了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脸颊疼得发烫,而那匹黑马则成了预想里最不可能的垫底。
    “操.他妈的,这算什么?气死我了!”许多人恼羞成怒地撕碎了手里的马票,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踩,样子不可不谓是丑陋,发泄完了就走,现场一片狼藉。
    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身边的地上散落着一堆纸质垃圾,僵硬的脑筋还急转不过弯来,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马票,红章在阳光下灿烂发光,纸面被热汗浸湿了一半软踏踏的,摸起来触感真实得吓人。
    老天爷啊,我发大财了哎!他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使劲亲着手里的马票好像亲着一位绝世美人,嘴唇上都染了红色还是控制不住地欢喜雀跃。
    突然想起了之前随意地给他指点迷津的那位,那绝对是一位有真功底的大师,若是今天没有出现,他哪里能够得到这么大一笔巨款。
    这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极度想要了解某人的渴望感觉,吸引力完全是爆.炸级别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三更还是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那位的缩影甚至变成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狂热程度,吓得家里的厨师连忙去问管事的,他最近是不是磕上了会影响智商的不良药物——五石散。
    此后,他开始隔三差五地经常出入赛马场,根本就不管究竟是不是赛马日,还问遍了在里面做事的每一个扫地伙计,拿着专门找大师画的惟妙惟肖的肖像画来寻人,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都是不知道、摇摇头,只好看着他们在那里扫着地面乱糟糟的干草。
    几次都是这样的空手而归,他也不免灰心丧气起来,难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这么厉害的神人了吗?他懊恼地把头埋进软枕里,若是……若是当初问了名字该有多好,茫茫人海里找起来就不会这样费劲了,翻个身躺在床上面对着天花板,他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坐在饭桌前面没有胃口地拿着汤勺舀一下舀一下碗里的枸杞核桃粥,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大师、赌马、结拜,行尸走肉一般的糟糕精神状态让旁边端菜盘放在桌上的厨师都担惊受怕了。
    咚的一声,他一脑袋锤在桌上,吓得厨师差点儿把手里的油条甩飞到天上去,刚刚拿稳想要摸摸胸口的小心脏,他又猛的起身,啪的一声手掌拍在桌上,“不行,我不过才寻觅无果几次,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了,今天还得继续努力找到!”
    话音刚落,端起桌上半凉不凉的枸杞核桃粥,仰头就痛痛快快地一口喝干不剩下碗底一点,打了个饱嗝,转身就潇洒不羁地迈过门槛走了,留下厨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油条从头上软绵绵地滑落下来。
    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赛马场,今天天气正晴朗,风儿吹得舒舒服服,一个人在某一处的木头栏杆那边和赌马场的老板聊天,老板叫胡子骞,在马场有百分之六十七的股份是真正意义上的马场主人,长得胖乎乎的老爱揣着一串佛珠,像个竹子架上的圆鼓鼓砍瓜,可就是不吃香念佛,吃喝嫖赌反而样样精通,能够和他面对面说得上话来的人着实不多。
    但他对这个人似乎非比寻常的亲热,笑起来高兴坏了,时不时拍打一下那人的背部或则肩膀,恨不得连体婴儿似的天天黏糊在一块,令人惊奇,那人不搭理他,一直看着赛马场里面乘着天气好出来散步的几匹马,即使这样,他也不生气照样喜滋滋地热脸贴冷屁股后面。
    钱广瀚好奇了,忍不住走过去想要瞧一瞧是哪个人物这么厉害,竟然能让坐稳赌马生意场上头把椅子的胡子骞这么刮目相看,只是没走几步,那人就微微侧过面来,对着旁边的胡子骞说了什么,好像是骑师、马匹类似的模糊字眼。
    但钱广瀚已经完全听不到那些字眼了,他张大嘴巴,瞪着那个人的侧脸,全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又捞出来在油锅里炸。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有谁在看着他们,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因为极速冲过来而模糊的人形物体,嗖的一声跪地擦行,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大师!我总算是历尽千辛万苦找着您了,求倒贴包养啊!”
    ……啥?懒洋洋晒着太阳聊着关于投资的秦时一脸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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