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桥,连接老城和新城的交界。
    据说桥洞下面曾经挖出过抗日战争时留下的炸弹,而旁边的沂水公园以前更是专门杀头的地方,因而这里总被说煞气极重。
    可这些说法丝毫不影响安城桥的景色。黄昏的阳光洒在安河上,波光粼粼。水面生长着不少芦苇丛,野鸭在河里自由自在地游着,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沈识记得自己上学那会儿,总爱翘课到桥洞下面看书。
    学校的氛围他不喜欢,上课时老师嗓门太大,下课时学生嗓门太大,聒噪得很。都不如这里,可以忘记了时间,一待就是大半天。
    “等很久?”
    沈识应声回头,太阳便恰好落山了,南风站在红霞满天里看向他。
    “不久,我也刚到。”他愣了一下,赶忙答道。
    “你还好吧?”沈识问。
    “还好,找我有事么?”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他一眼,确定安全就好。
    “谢晚云现在跟你在一起?”沈识随便找了个话题。
    “嗯,她在留意临城的房子,安城可能不好再留了。”
    “那你呢,打算一起去么?”
    从黄毛那里,沈识多少知道老蛇此次绑谢晚云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南风,离开安城无疑是对他好的。
    “暂时没打算,总得毕业以后再说。”
    沈识点点头,又道:“小兔今天上学知道你走了,闹了一天。我没让她来,这会儿正在家生闷气呢。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递给南风。
    那是一张南风的画像,画的比沈识那张好多了。南风看在眼里,脸上不由地露出笑意。
    “替我谢谢小兔。她自己在家没问题么?”
    “没事儿,有黄毛陪着呢。”
    “昨天的事儿多亏了黄毛,改天我当面道谢。”
    “学校内边不能去了,你实习怎么办?”
    “不耽误,温老师说他缺个助理,我暂时帮他整理些文案资料。”
    “那就好,可别耽误了学业。”
    “你很关心我的学业?”南风感到有些好奇。
    沈识快速笑了下,把头瞥向一边看向水里正在嬉戏的野鸭。
    “你跟我们不一样,该有更好的未来。日后到了大城市,人家都看文凭的。”
    “安师又不是什么好学校。”
    “那就考到更好的地方去。”
    沈识看向南风,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会走的更远。”
    “借你吉言了。”
    “南风。”
    “嗯?”他回头看向他。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沈识顿了顿,继续道:“总觉得咱俩有些地方像,但又不一样,不想你到最后成了我这样子。”
    他看向被夜色渐渐笼罩的安城,忽而笑了下。
    “加油,太阳一出来就是明天。”
    南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地点点头。
    天,彻底黑了。
    告别了南风,沈识径自去了河西。
    ……
    安城的河西区不如老城,虽然当下破败但好歹也是最早繁华起来的地方。也不如新城,起码还有些要向文明新城发展的苗头。这里毗邻火葬场和一处废弃的煤炭厂,白天就人迹罕至,到了晚上就更没生气了。
    可耗子偏偏就喜欢这里。其一,此处非兵家必争之地,清净。其二,这里统共就三种人:穷人、坏人、死人,好相处。
    耗子以前就是坏人列里最坏的那个。
    耗子本名盛清风,不到四十,贼王出身。有句话说“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偷不到的。”当初在安城也是号风云人物。
    但自打跛了一条腿后,他便像是突然顿悟一般,彻底收手不干了。
    如今的耗子屈身河西区,开一家修锁店,兼职还给人换换纱窗、安装防盗网之类的,倒颇有些退隐江湖的意味。
    河西的坏人虽多,但多少都得卖他这个昔日贼王一个面子。日子过得倒也算太平安稳。
    沈识挺喜欢这个浪子回头的老兄,早些年还与他有过交集。但由于自己后来一直在老蛇手下做事,倒也没怎么往这边来。直到上次,有群河西的愣头青跑到乐无忧闹事,他才弄明白了耗子跟老蛇先前的一些事儿。
    到达耗子开的修锁店时,已是夜里九点。隔着门就听到屋中电视机里传来极具东北味儿的小品段子声。
    沈识连拍几下门,正打算上脚踹时,耗子打开了门。
    见到沈识,他原先阴挚的表情瞬间笑开了。
    “阿识,你咋来了?”
    “老哥。”沈识微微颔首。
    “来,快进来!”耗子侧侧身,把沈识放进了屋。
    耗子的店里东西堆得很满。河西人不多,来光顾的客人也不多。因而柜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吃了么?”耗子边说边给沈识搬了个小凳来,又从布满污渍的储物柜上拿出两支酒杯。
    “久了没人用,我去给你洗洗。”
    “不讲究,白酒刚好消毒。”沈识一笑。
    “好小子!”耗子爽快地拍了拍沈识的肩膀,用牙直接咬开酒瓶盖,把酒杯倒满。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就着一支铜锅边涮羊肉边喝,耗子全程没问沈识为何到此,只全心全意盯着电视跟着笑。耗子不问,沈识便也不着急说,只陪着他看。
    转眼酒过三巡,两瓶见空。
    耗子喝的红光满面,兴奋地从兜里取了枚硬币扔进了沸腾着的铜锅里。
    “给你整个绝的。”
    耗子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看准那枚锅里的硬币,猛地将手插进沸水中,以极快的速度将硬币夹了出来,扔在桌上。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咋样?”耗子笑着看向沈识。
    “您的本事还真是一点没落下。”沈识比了比大拇指。
    “本事没变,用处倒变了。”
    耗子拿起筷子朝锅里扔了点白菜,随即用手边比试边说:“以前是这样,撬锁。现在是这样,修锁。用处变了,生活就变了。”
    耗子把菜夹到了沈识碗里,依旧笑着看向他。
    “老弟也是个有本事的,来找我这锁匠,无外乎也就是撬锁修锁那点事儿吧。”
    “知我者老哥。”沈识又开了瓶酒,对着酒瓶子“咚咚”猛灌几口。
    “年少不懂事,当初撬了的锁,如今就想修好它。”
    “欸欸,你这老弟慢点儿喝!”耗子嘴上虽劝,却丝毫没有夺酒的动作。
    “你知道我这腿咋瘸的不?”
    “听跑去乐无忧的兄弟说过,那里原本是胡爷打算交给您打理的,蛇爷使招让你们翻了脸,胡爷还当众废了您一条腿。”
    沈识将酒瓶往桌上一放:“我知道,他们也是为您抱不平,我没为难哥儿几个。”
    “这事儿你只听了一半……”耗子抿了口酒,徐徐道“当年我们几兄弟里,我排行老幺。胡大爷跟二哥都偏爱我,其实当时也没忍心下狠手。我的腿只是受伤,养了段时间就痊愈了。可我当时气不过,就起了杀心。就在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准备下手时,一辆运废品的大车突然在我面前出了事故。车上的铁门‘咣当’砸下来,正好砸在我的伤腿上,这才彻底断了。”
    “那铁门……哈!”耗子突然笑了起来,过了很久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道:“那铁门是我腿好后撬的第一扇,进屋一共就摸了八百块钱,还喝了他家冰箱里最贵的一瓶饮料。那门就是专门赶来砸我的。”
    “老弟你信命不?”耗子问。
    “不太信。”
    “那你说说我这事儿怎么解?”耗子顿了顿,继续道:“反正当时我是信了,人干错事时,老天爷永远都会先给你一次机会。不知悔改,惩罚肯定在后头。”耗子笑着看向沈识,眼中却只有认真:“从那以后,我就彻底上岸不干了。至于老蛇,就烦请老天爷替我动手,反正该来的迟早要来。”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老哥。”
    “说说。”
    “您当初到底是怎么跟过去断干净的?”
    耗子用手蘸着酒,在桌上边画边说:“我有个老兄,当年是出了名的狠。后来他遇到另一半,为跟过去划清界限当众自断手指。狠!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向来如此。”
    耗子继续道:“我还有个老兄借故离开了安城,自此改名换姓,人间蒸发。多年后我再见到他时,比那狠的混的差,但起码也跟过去断干净了。晾,新人换旧人,没了利用价值也就自然没人找了。”
    话到此处,耗子起身踉踉跄跄地从柜台里抱出了个天枰来。
    呼地一吹,烟尘满天。
    他将桌上放着的土豆片和萝卜块分别放在天枰两边,直到达成水平。
    “我是这个,稳。讲究个公平对等,也就安全了。”
    耗子边说边把一块生萝卜放进嘴里,嚼着笑道:“办法很多,就看老弟怎么选了。”
    沈识看向桌上的几个字,耗子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我帮胡大爷取东西,被人围在巷子里打到半死,是老弟将我拖到家才躲过一劫。你当时还在上学吧?”
    耗子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放心,都没忘!老哥实话说,听你说要断我心里高兴的狠。必要时,定会助你。”
    “谢了,老哥。”
    有耗子这话,沈识便心知此趟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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