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阵仗比上回还大,十来个校领导陪坐似的坐在长桌两侧,正中间主位上坐着两个尚楚没见过的人,坐在左边的看起来要严肃些,穿着板正的制式警服,肩章上一枚银色橄榄枝缀钉两枚四角星花。
    来的竟然是一位二级警监?
    公|安那边怎么会插手学校的事?
    尚楚神色一凛,虽然想不通其中机窍,但他对于警服、肩章这类标志有种直觉性的敬畏,不自觉地放平肩膀、挺直背脊。
    相较之下,坐在右边的那位就显得随意不少,穿着常见的白色衬衣,领口处那颗扣子没有扣上,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五官极其硬朗,气质刚毅却不过分外放,周身散发着恰到好处的威严感。
    能和警监一块儿坐主位的,肯定来头不小。
    “刘局,书记,”教导主任在一边苦哈哈地介绍,“这就是尚楚,他刚刚那个发言实在太令我们心痛了!我们已经对他反复做了心理疏导,本以为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谁知道这学生冥顽不灵,竟然当着两位的面大放厥词,这我们也没辙了,这种刺头学生两位领导看怎么......”
    尚楚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敢情是位书记。
    他敏锐地注意到,自打他一进门,这位书记就一直用审视的视线上下打量他,目光并没有恶意,甚至算不上严厉,似乎还带着点儿隐隐的......好奇?
    尚楚被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他这段日子前前后后见了不少所谓的大人物,领导们多少都有些架子,淡淡地瞥你几眼就算正眼瞧你了,哪儿有人像这位书记似的,一双眼睛就和黏身上似的,把人从头发丝儿到脚尖都齐齐整整看了个遍。
    操!他老盯着我干嘛!
    尚楚抿了抿唇,那股子倔劲儿和不甘又冲上脑门了,他下巴一抬,也直直地看了回去。
    两人这么一对视,那位书记不知怎么的,竟也不觉得冒犯,反倒是笑了一笑。
    尚楚一愣,总觉得他眉眼间有几分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主任还在一边痛心疾首地批斗尚楚,话里话外都在撇清首警和这事儿的干系,还说尚楚的发言稿他检查确认过,谁知道今天早上这学生竟然不按稿子进行检讨,实在是顽劣不堪,并请两位领导放心,首警绝对严惩不贷,杜绝这类现象再次出现在校园里!
    这类陈词滥调尚楚在一周之内听了不下几十遍,他对这种指责已经相当麻木了,直到主任说“坚决不能让omega出现在我们的校园中”,他突然勾唇冷冷一笑,发出了一声低嗤。
    “你什么态度你!”主任大发雷霆,“简直是无可救药!”
    那位刘局边听边用食指指尖轻轻地敲击桌面,脸上始终波澜不惊,没有丝毫表情。
    招生办来的负责人也开始发起了牢骚,两人一唱一和,把尚楚贬的一无是处,尚楚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书记突然咳了两声,插话问道:“有水吗?”
    “有的有的!”主任立即招呼一边候着的办公室助理,“快去倒杯水!”
    “你要吗?”书记对尚楚一颔首。
    尚楚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对,要水吗?”书记又问了一遍。
    尚楚一愣,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于是摇了摇头:“不用,谢谢。”
    “也对,你们这年纪的孩子都不爱喝水,就喜欢碳酸饮料。”书记说了一句,摊开眼前放着的文件夹,扫了眼尚楚的档案,又抬头看着他问,“尚楚是吧?你......”
    “是omega,alpha是打药装的,原因时间和其他材料都报上去了,你手里的档案夹里有,翻翻就能看到。”
    尚楚已经疲于应对“你是不是omega”、“你为什么装成alpha”、“什么时候开始的”、“通过什么途径实现的”这类问题,于是极其冷淡地扔下一句话,让这位书记想知道什么自己找去。
    反正他也要收拾行李滚蛋,明天就不知道去哪个工地搬砖了,这时候他也不怕得罪这些个狗屁大领导。
    教导主任有一点说的没错,尚楚这人骨子里确实是挺叛逆的,越到这种要把他压垮的紧要关头,他就越要把身板挺得笔直,比钢板还直!
    书记点头“嗯”了一声,唇角有不明显的上扬弧度:“我是要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树枝划的。”
    尚楚开始有点儿摸不着这位大人物的套路了,要批判他就直接来,拐弯抹角的算怎么回事?
    难道要走怀柔政策?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错在哪儿,最后当众表演个痛哭流涕,哀声说我一个omega确实不该妄想混入警校破坏警务系统的纯洁性,多谢各位老师令我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他在脑海里幻想了一出荒谬的情感栏目,对面坐着的书记又开口问话了。
    “看起来伤口不浅,”书记凝眉看着他脸上那道已经结了痂的伤口,颇有些忧心地问,“会留疤吗?”
    尚楚淡淡道:“不清楚。”
    “最好去医院处理,”书记说,“留下疤痕始终不好。”
    “......好。”
    这书记业余时间是在居委会兼职的吧?
    学校里其他老师虽然也觉得这俩人的一问一答有些诡异——好像和今儿的主题没什么干系,但大人物在问话,谁也不敢贸然打断。
    “资料上你净身高180?”书记又抛出一个神似居委会大妈给人张罗着找对象时候才问的问题。
    “上个月刚量的。”尚楚回答。
    书记接着问:“这一两年来有长高吗?”
    尚楚:“没有。”
    书记点点头:“嗯,这个身高够了,不要高过187。”
    187又是什么东西?
    尚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一点,白艾泽的身高就是187,不过这位主任提这个数字有什么深意?
    书记翻了一页档案资料:“你户籍在新阳,将来打算回南方吗?”
    “老白,”旁边坐着的那位刘局听到现在,总算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屈指扣了扣桌面,打断道,“说正事。”
    姓白的书记向后靠在椅背上,抿了口一次性水杯里的凉白开,颔首道:“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
    尚楚也站的有些累了,紧绷的背部肌肉放松了些许,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晨会结束后白艾泽肯定会去寝室找他,没见到他人估计这会儿正在着急,于是皱眉道:“您还有什么问题?”
    “你刚才说,全校的alpha,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白书记饶有兴味地问。
    “是。”尚楚点头。
    “但这两年的成绩单却显示,”白书记从文件夹中抽出其中两页,两指按着推到尚楚面前,“有位叫白艾泽的同学,成绩始终在你之上。”
    尚楚低头看了看那两页单薄的纸张,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二行,排名一栏中的阿拉伯数字标着“2”。
    “我会超过他,”尚楚抬头看着白书记,“总有一天会。”
    可惜就是没机会了。
    他总在想着要超过白艾泽,要做第一名,可惜以后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局开口问:“首警人才济济,你就不担心排名在你之后的alpha,哪天就超越了你?”
    尚楚轻轻一笑,神情有几分倨傲:“不可能。”
    刘局上身前倾,紧紧盯着他,目光犀利:“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尚楚寸步不让地看回去,拿起那两页成绩单扬了扬,不卑不亢地驳斥道:“事实已经证明了,不可能。”
    “他那都是打药打出来的成绩,”主任斜眼瞟着尚楚,“我们学校的alpha都是全国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如果尚楚不打药,他们怎么可能输给这个omega?”
    “你的成绩是打药打出来的吗?”白书记问。
    打药打出来的?
    除了鼻血、耳鸣和晕眩,别的他什么也没打出来。
    尚楚嘲讽地一笑:“医院应该已经给出过化验证明,我长期使用的伪造剂到底有没有这种功能,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
    “化验也有查不准确的成分,”教导主任忍不住插嘴,“否则一个omega,怎么可能有这种成绩?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说的?”
    “确实不太可信,”白书记淡淡道,转头问刘局,“老刘,你信吗?”
    刘局看着尚楚沉思片刻,问道:“你不打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还能有这个成绩吗?”
    “就用你这个omega的身份,”白书记笑了笑,把尚楚的那两页成绩单从中间撕碎,在清脆的撕裂声中问,“能堂堂正正地拿到第一名吗?”
    尚楚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脚步是虚浮的。
    他此时有点儿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意思,意识极度恍惚,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汗。
    下到了一楼,白艾泽在楼梯边等他,尚楚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白艾泽几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白sir,有个事儿和你说声。”
    白艾泽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口,皱眉道:“先回去涂药,你是不是又去挠了,和你说了多少次......”
    “那个,”尚楚眨了眨眼,声音轻飘飘的,和犯了癔症似的,“先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
    尚楚的眼神飘了一圈,飘回白艾泽脸上:“我好像暂时不用被开除了?”
    “嗯,”白艾泽没有一点意外,只是点了点头,“回去擦药。”
    尚楚“哦”了一声,跟在他后头走了。
    走出去十多米,尚楚突然“操”了一声,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激动地喊道:“老子没被开除啊!我操啊!我不用收拾行李了!”
    白艾泽无奈地笑了笑:“尚警官,再不回去涂药,你脸上的伤就僵了。”
    “小白!我还能继续读书!”尚楚双眼放光,拉着白艾泽的手不放,“我靠!和做梦似的!”
    “好好好,知道了。”白艾泽怕他蹦的太高又被树杈子划着哪儿,按着他的肩膀,“不是做梦,阿楚,是真的。”
    “你不惊讶?”尚楚见他一脸淡定,觉出了些不对劲。
    “不惊讶。”白艾泽坦白。
    “靠!你知道啊!”尚楚惊呼。
    白艾泽说:“知道一些,但不是全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刚趴门外偷听了?!”尚楚脑子里有根筋没转过来。
    就在这时候,白艾泽电话响了,他对尚楚说:“稍等,接个电话。”
    尚楚看到他手机上来电显示是“爸爸”,又听到他说:“嗯,我拿药的时候问过了,保护得好的话不会留疤......对,他比我矮,不会长到比我高的......嗯,我有分寸......”
    刚才在会议室里面对一众“狗屁大领导”还能把肩背挺得笔直的尚楚同学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
    白艾泽又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后转过身,看见尚楚在掏自己的裤兜。
    “找什么?”
    “你爸抽烟吗?”尚楚从口袋里摸出几根烟,苦哈哈地耷拉着嘴角,“我刚表现不太好,给他送几根烟弥补弥补,来得及吗?”
    “傻样。”
    白艾泽反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尚楚不知道白艾泽在一个深夜给白书松打出去一通电话,白书松问自己的小儿子,这个叫尚楚的少年是你什么人。
    那天没有月亮,夜色不好,乌云很厚。
    尚楚刚流过一次鼻血,他睁眼看着天花板,觉得周遭都是漆黑。
    白艾泽站在宿舍楼外的篮球场中央,抬头看着三楼那间开着窗的单人寝室。
    “他对我来说,就像付叔叔对您,”白艾泽说,“是我毕生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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