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放下
    帅望呆呆地,原来,他并没有抛弃我。
    他觉得那是最好的选择,连他也这样说,如果我死在冷家也没什么,只要我别变成,另外一种人。他说的,同韩叔叔说的,其实,是一样的。
    帅望沉默。
    韩青这些年没有严格要求过他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是不可触碰的,他要他尊重他人的生命。没什么道理好讲,韩青要他把这个当成信念信仰。
    现在,他亲生父亲告诉他同一件事,如果你吃了人,你就会变成妖怪,再也回不去了。
    何必都强调这个呢?
    韦帅望不打算杀任何人,也不会随便杀任何人。
    不过……
    也许,人是会长大的,秦皇汉武都有幼年,成吉思汗之所以成功可不是因为仁者无敌。
    也许,在未来,杀戮是必然的。
    如果你看历史你会发现,那些人在少年时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不但正常,而且性格阳光,人品极好,奇怪的是,越是人品好的人,到最后,越多杀戮,朱无璋曾只身在俘虏营中睡觉,只为表达他信赖他们,可是到了晚年,在他身边与他同生共死的伙伴,被他一个个除去,一个案子就是牵连几万人。宋太祖是没来得及开杀,不过他弟弟替他杀了,而且连他的儿子都没逃出自己弟弟的毒手,唐太宗,那样一个开明的人,也不得不对自己亲哥哥动手。他们一开始,可都不是变态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也许,就象冷恶说的,吃了人,就变成了妖怪,不得不以吃人为生。吃到最后,连骨肉至亲都得吞下肚。
    如果杀掉所有自己爱的人,杀掉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可以得到天下,你会不会杀?
    可是当那些人得到天下时,却开始把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吃掉。
    争夺权力,会发现不得不杀戮,最后会发现杀戮是唯一的最好的手段。然后,开始不把人命当人命,杀人太多了,也许就再难尊重他人的生命,既然他人的生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是决策上的一个数字,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既然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人,他也就没法再爱别人了吧?
    这是一个悖论。
    如果他认为别人的生命也是神圣的,他就得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错得血流成河,那种压力不是人能承受的。如果他认为别人的生命只是个狗屁,生活在一群狗屁中,多么孤单,甚至,到最后,他会觉得连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儿女,也不过是个狗屁,他的生命千百倍重于他人的生命,他就把自己与他人区分开了,他自己把自己当成了神,万岁万万岁,实际上,他已经成了妖。
    在人群中,做神或者做妖,都是痛苦的。
    怎么都是痛苦的,只是本能让他们选择活着。
    所以,不要开始,别开始杀戮。
    手上有人命的感觉,是可怕的。
    帅望慢慢垂下眼睛,呵,是这样吧?韩叔叔说,如果你变成另一种人,也许会成功,可是我不愿意看着你变成别一种人,如果你坚持,你就走吧。
    帅望呆呆地,也许,如果他不这样说,也许,我会在不得不做出选择时——帅望渐渐明白,他当然不会选择自己的死亡,如果你不得不选择自己的死亡与他人的死亡,你当然不会选择自己的死亡,你会选择他人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直到习惯于选择他人的死亡,然后,只是因为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可能的伤害,可能的隐患,开始杀戮。
    如果韩叔叔什么也不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另一种人,会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必须选择,做一个好人死掉,还是做一个妖怪活下来,你会怎么选择?
    冷恶竟然说,如果他会被人害死,那就让他死吧。
    帅望放下那些信,成为妖怪,也是一种死亡,如果必须选择,死亡没有那么可怕。
    原来,韩叔叔并没有错,他也没抛弃我,他从没有抛弃我,他宁可伤害我,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目地,是为了把我留下,而不是把我推开。
    帅望微笑,韩叔叔没有做错。
    我,会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不再长大,不再改变。
    做一个韩叔叔希望的彼得潘。
    韦行回来时,发现韦帅望正刻石头,他皱皱眉:“做什么?”
    帅望笑道:“刻章啊,难道把信这么送去?”
    韦行看着他,嗯,我当然知道得刻章把信封上,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有心情做这个,嗯,你那个变态爹的变态信对你没啥影响吗?其实,我应该只给你看那封,关于,什么,他其实不是扔下你不管,而是觉得韩青对你更好,虽然我还是觉得那是个变态想法,不过,也许你希望知道,你亲爹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王八蛋吧?
    不过,你也不必轻松快乐成这样吧?
    韦行不悦:“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高兴吗?”
    帅望无语了,我高兴有罪啊?帅望抬头看一眼,唔,你被那个燕婉儿修理得很厉害吧?帅望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他忙拼命忍住,千万不能笑。
    晚了,韦行低头,顺着韦帅望的目光,看到自己衣服上,被人揪出来的两团皱纹,虽然他努力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可是被那死女人两手揪住衣领,紧紧攥出来的皱纹却是怎么也抹不平。
    韦行暴怒了:“好笑吗?”一巴掌抽过去。
    韦帅望脸上被扫了一巴掌,手里的石头刻刀也掉在地上,他愣住,笑容消散,霍地站起身,怒目。
    咦,很久没看到这张愤怒的脸了。
    奇怪,看惯了韦帅望的笑脸之后,居然觉得他沉下脸来,有点吓人。
    韦行还没做出反应,帅望已缓缓放松他的肩,眉目也顺下来,长出一口气,算了,别同这个白痴计较。
    帅望转身,低头,去捡他的石头与刀子,然后默默坐到房子一角去,不再招惹韦行。
    韦行站在桌子边,讪讪地,内心更加愤怒,我疯了吗!我打他做什么?!他的控制能力真让他自己抓狂。
    然后韦行认识到,他失控并不是因为那个弱智美女惹了他,而是因为,他觉得不安,他对冷恶那些信对韦帅望的影响,感到不安。韦行奇怪地问自己,咦,我还一直以为,我不是一个多心的人,这是怎么了?
    然后韦行明白,因为韦帅望的反应好奇特。
    他看到他父亲的信,那些病病歪歪,诡异恶心的东西,一开始满脸感伤,强忍眼泪,他可以理解,任谁,看到自己父亲写的我年少时多么孤单无助之类的,也会有点难过吧,可是,韦帅望把所有的信看完,脸上竟然有一种释然平和的表情,怎么会呢?
    韦行想,我看了这么变态无聊的东西,只觉得想吐,他从这些信里看到了什么,因为他爹觉得把他扔在韩青那比较好,而不是完全没考虑过他,他就觉得释然了?不再记恨他亲爹了?
    想到韦帅望同他的亲生父亲有了某种他不了解的奇妙的和解,韦行再一次觉得不安与愤怒。
    帅望根本不想理韦行,等他刻完章,抬头,发现韦行居然还站在那儿发呆,而且脸上的表情依旧很不善良。
    帅望无语了,我无缘无故挨记耳光都没说什么,你还没完了?难道我还得哄着你?到底谁是孩子啊?
    遇到这种白痴家长,做孩子的只好认倒霉了。如果不见风就长,简直会被气疯。
    帅望慢慢起身,唔,还得我先开口?
    他把那枚印章放到韦行面前,想了想,问:“你不会觉得,我笑一下就该挨耳光吧?”
    韦行本来就自知理亏,被韦帅望一问,顿时不知所措,瞪着眼睛,张口结舌。
    帅望问:“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
    韦行说不出来,他总不能说,因为你反应奇怪,所以,我心里不舒服。他脑子在这方面又钝一点,一时间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
    沉默一会儿,帅望道:“你不愿意我看那些信吧?”
    韦大人那样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就那么站在那儿,哑口无言,慢慢红了脸。
    帅望知道自己找到正确答案,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又有一点悲凉,帅望轻声道:“我答应过韩叔叔,与他永不相见,我言而有信。如果我同他见面,我把眼睛挖出来给你。”
    韦行脸皮通红滚烫,窘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唉呀,几年不见,韦帅望越来越刁钻了,说起话来,越来越象纳兰那个混蛋了。韦行恼羞成怒,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同他相不相见,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完之后觉得,妈的,这句话,怎么这么……
    韦行无地自容,一把推开韦帅望,夺门而出。
    帅望笑,嗯,能看到韦大人这种窘态,这记耳光挨得很值。
    低头看看那些信,呵,无论你多么难过,你不会回头,我也一样,无论我如何理解与同情,你依旧是永远的陌生人。
    在远方,韦帅望的亲爹,正兴致勃勃地活剥了人皮,往活人的血管里注入墨汁,试图描绘人体血液循环方式,以满足他那可怕的好奇心,并为医学研究打开一片新天地。
    白天,不是他展现人格另一面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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