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4日 大风
    俞晨
    这里的手术一点也不痛,手术后醒来,我已经睡了三天,眼睛和头都绑着纱布,所以没有及时写日记。
    今天我眼睛上的纱布摘下了,但头上还有,劳尔教授给了我这本日记本,让我写下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奇怪的是,上面每一页每个日期下面都以“俞晨”二字为开头。
    劳尔教授说,这个日记本是我手术前自己准备的,“俞晨”二字,也是我自己写下的,他不懂中文,还以为这是国内日记的开头格式,不过手术后的我依然知道,这是个人名。
    今天我认识了护工克拉克,他说我手术前进来的时候很狼狈,时常呕吐抽搐,有时还会呕血,我认为现在这个头上缠满纱布的自己已经足够狼狈,难以想象他表述的那个人会是怎么样的。
    我只记得,在手术前,我全身难受到极致,被一群人推到房间外的过道,最后顺着厅堂到了一个叫做手术室的地方。
    那是一个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淡绿色的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医生坐在高处隔着玻璃窗观摩,好像在看表演一样。
    我就像一只被捆绑的白鼠。
    手术前我已经感觉胃很不舒服,想要呕吐,他们让我忍住不要吐,然后将一个大到遮盖整个脸颊的面罩扣在我脸上,让我呼吸,里面的味道很奇怪。
    我一直听到劳尔教授和其他人的低声细语,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但我现在不记得说了什么,后来不知不觉睡着。
    醒来后,周围都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东西,但听到有人在讲话,我问他们怎么不开灯,什么时候才要动手术,他们听到我说的是英文,开心地笑出了声,就像是庆祝什么事情一样,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完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眼睛上还绑着纱布。
    劳尔教授说,我动完手术的第一时间就能说出流利的英语,这是奇迹。
    可我觉得不是,否则,我不会忘了开头的“俞晨”两个字是谁。 ”
    “2019年12月11日 大风
    俞晨
    这两天我一直在做放化疗,放疗后呕吐的次数比较频繁,所以劳尔教授改了治疗方案,为我减少了化疗剂量。
    劳尔教授这几天的心情一直很好,说我长在海马区深处的肿瘤被成功去除了,并且又给我注射一种神秘的胶质瘤不可再生疫苗。
    他对我说,疫苗很贵,让我不要浪费,我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今天有个名叫杨卿山的中国人出现,看着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可是他告诉我,他的实际年龄只有六十多岁,这是今天发生的最好笑的事情。
    杨卿山对我说了奇怪的话,他说我记忆深处的肿瘤,也即将消失。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包括“俞晨”这个人名,也是肿瘤的一部分吗?
    杨卿山是个奇怪的人,我才不会让他看见我写这本日记。
    “俞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想自己去发现。
    我今天和克拉克偷溜出去参观了梅奥诊所的手术室和治疗室,这里的设备真的很先进啊,我对它们产生了很强烈的兴趣,大脑里的兴奋感和愉悦感好像很久没有过了,克拉克告诉我,我是来自中国的一名心外科医生,对这些东西产生感觉是自然的。
    他祝福我回到中国后,能用双手救活更多的生命。
    手术前的我,有那么了不起吗?
    可是我问他“俞晨”是谁,他却不知道。
    我以为做完手术后,身体便不会再有疼痛,可是感觉自己还是很无力,很虚弱,这是怎么回事呢?”
    “2019年12月17日,大风
    俞晨
    生日快乐,是不是很可笑?虽然不记得“俞晨”是谁,却知道今天是“俞晨”的生日。
    克拉克说我胃不好,需要在医院多作调养,不然正常情况下,我三天前就应该出院了。
    今天刮的风特别大,我却很想去医院外面走走,可是就算穿上了能裹住全身的羽绒服,回来还是感冒了。
    咳嗽并发哮喘的时候,我依稀有了记忆,想到从前似乎总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不断抚揉着我的胸口,我却不记得是男人还是女人了,只记得那个人的脸庞和轮廓…
    是父母,还是“俞晨”?
    今天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和我同样是黄色面孔的人,我对他写下“俞晨”二字,问他这个名字会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告诉我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太好了,忽然间,心里就有了幸福的感觉。
    克拉克因为擅自带我出去,不能再继续担任我的护工,我感到很难过,回到病房却喘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要赶快康复,要赶快变强,不然就会受到欺负。
    那个名叫杨卿山又出现了,说我是他儿子,我却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他不是。
    真的不喜欢这种记忆空白的感觉,连自己的身份都要花费精力和时间去寻找。
    ……
    十二月底,许临办理出院,明苏里达州进入天寒地冻的季节,他和陆文慧约在咖啡馆,急切赶来的陆文慧在靠近窗户的座位看见了许临的侧脸。
    这个人稍稍长胖了,变得…更英俊了,陆文慧感叹财富的魔法,竟然真的让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变得如此鲜活。
    “绝症”二字本身,又是否是医疗对穷人的欺骗呢?陆文慧也不由陷入沉思,其实许多癌症都是有办法攻克的,但是花费的成本巨大,普通人根本无法承担高昂的治疗费用,再加上国内医疗体制也少有试验新药的资本和经验。
    如同现在的许临,是花费了一千多万美元救活的。
    她已经听到了传闻,许临是杨卿山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
    这次手术,并没有让许临失去记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他在术后两周内逐渐记起,这是梅奥又一次创造的奇迹。
    只是,当他记起“俞晨”是谁,却没有什么感觉了,既不喜欢更无眷念,在他记忆里的所有女人里,“俞晨”是最普通的那一个,他不明白为什么手术之前要那样容忍她,还和她经历了一些令人愤怒反感的事情。
    潜意识在不断告诉他,“俞晨”这个人,对于他并没有多大用处,“俞晨”周围的一切,都在给他造成麻烦,而他已经不记得为何会喜欢她了。
    年少时台灯前的促膝长谈?
    大学时教室里的疯狂质问?
    还是数个月前在同远医院的重逢…
    对于这些,他再无感觉。
    只是手机里发过的信息、留下的语音,甚至那张素描的微信头像在不断提醒他,和这个女人曾经深爱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失去了感觉,一切的物件都是摆设。
    也因此,俞晨发给他的微信,他不想再回。
    掉水、身世、患病、不断被误解被嫌弃…这是他内心的伤痛。
    都和“俞晨”有关。
    陆文慧慢慢走近许临。
    他穿着高领白色毛衣,下面是黑色羊毛裤配中长靴,轮廓清晰,棱角分明,坐姿优雅又透着几分闲适,整个人的气色连带气质都已不同,黑框眼镜换成金丝眼镜,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
    “许医生,我是陆文慧。”
    “你不用自报姓名,我没有失忆,还记得你。”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许临不紧不慢抬起头,陆文慧这才发现不再病弱憔悴的许医生竟然如此英俊迷人,内双的桃花眼,眼尾双缝勾起弧度,五官就像顺着坐标纸画出来的一样,端正对称,下巴方正倨傲,也是对称的。
    那双珍贵的手,白皙细腻,手指依然细长,指骨骨节分明。
    陆文慧曾经悲观地想,这个人如果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会怎样,不过现在看来,这双手并没有“失灵”。
    她画了淡妆,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浅灰色牛仔裤与蓝色运动鞋,随意而简单,许临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了异样的东西。
    “小陆,我们交往吧,你条件很好,我想在你最新鲜的时候摘掉你。”
    陆文慧惊讶,心想许医生怎么说话的语法和之前都完全不一样了,开场白如此劲爆。
    许临嘴角浅浅一挑,连带眉眼也生动起来。
    陆文慧偏偏就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无奈和妥协。
    “那俞晨姐怎么办?”犹豫片刻,她还是提到了这个不想提及的女人。
    许临回答道:“我在美国这段时间,她也没有来看我不是吗?她没有能力爱我,我为什么还要追着她不放?”
    他现在连喜怒不形于色都表现得很拙劣了,嫌弃的神情溢于言表。
    陆文慧猜测,他在手术前也许真的从俞晨那里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许医生…说实话,你失踪前…不,你来美国做手术前…俞晨姐的家里人是不是对你不好?我听医院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甚至传你被她家里人虐待….”
    陆文慧一手捧着咖啡杯,一手拿着小汤匙搅拌,在此时此地讨论这种话题,确实令人尴尬,不过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许临一听“虐待”这两个字,感到刺耳,皱了皱眉,不想再谈“俞晨”,转而问道“你对现在的我,印象怎么样?”
    陆文慧红着脸,不停搅拌着咖啡,有些扭捏地说道:“挺好的啊..人变得很清爽…颜值很高…你恢复得确实很好。”
    他直言道:“嗯,你颜值也挺高,还年轻。”
    说到这里,勾着嘴角浅浅笑了笑。
    陆文慧这时才察觉他左侧脸颊处笑起来的时候有个浅浅的小涡,颇为迷人。
    他不吝表达自己的欣赏,继续说道:“我记得在医务处开会时的你,思路清晰、逻辑清楚,说话有理有据又一针见血,我喜欢那样的你。”
    陆文慧没看他,专心致志地低头品咖啡,许临说这些话固然让她惊喜,可是惊喜的同时又夹杂着不安。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让俞晨也来美国时,许临突然说出的一句话把她吓得咖啡差点呛进了嗓子眼。
    “小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
    王晞怀孕三个月了,肚子还未显形,在家里闲不住的她依然在咖啡馆“视察”工作。
    吴韩和王晞的婚礼在新年的1月18日举行,地点就在她哥哥经营的五星级酒店,王晞这段时间为了婚礼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吴韩却在医院连假都不敢请,惹得她牢骚满腹。
    王晞对俞晨直言就是为了和吴韩结婚才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有了孩子,家里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俞晨心想连王晞那样的大家族都吃这一套,那自己父母想必也是接受的,要是当初肚子里那个孩子没有胎停,就没有后面房产证的事情了,也许就不会对许临造成压力,他就不会在病重时不告而别。
    如果见到许临,她很想对他说,自己才是那个“负担”啊。
    医院的那帮人这段时间都在疏远俞晨,对她误解很深,宠物诊所的生意在这个冬季也遇冷,办卡的人越来越少。
    邢建国经过这次的事情,也对俞晨感到不满,而其他人包括吴韩,都不知道许临去了哪里,俞晨只能拿着那张金色的名片拨通了杨卿山的号码,杨卿山轻蔑地对俞晨说:“许临就住在梅奥医疗中心,可是你有能力来美国照顾他吗?”
    俞晨语塞,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平凡人而感到羞愧。
    许临如果真的出事,自己连一丁点保护他的力量都没有,甚至无法赶到他身边。
    她曾想办旅游签证去美国,王晞劝俞晨不要这么天真,因为自己有孕在身,不方便陪她一起去不说,而且就算到了美国也无法见到许临。
    梅奥医疗中心的国际病人都是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人,不会轻易允许进去探望。
    “俞晨,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杨卿山那样的人不好弄,连我爸爸都说他是个阴狠毒辣的人,那就真的不是普通的坏了,他也许正是利用你急切想要见到许临的心理,想把你引到美国,如果他想要威胁许临做什么事,把你当做把柄就不好了。我听说杨卿山把许临指定为财产继承人,这真的无比奇怪,你这时候更要小心。”
    怀着身孕的王晞,此时思维却无比清晰有条理
    俞晨想起石英说过俞达忠曾经和杨卿山也有联系的事情,心里更为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从未想过许临是故意不联系自己的…对此有过很多种猜测,亦或是被杨卿山胁迫、亦或是手术过程太艰难,亦或是他不想让自己担心…
    她最终选择固守在原地,没有去美国。
    三十五岁的年龄,不应鲁莽行事了,这样也许只会给那个人再添负担。
    直到,吴韩告知俞晨,许临发信息了,会回国参加他和王晞的婚礼。
    既然都能给吴韩发信息,那为什么自己的信息他却一条不回….
    她拿着手机对许临疯狂发微信打电话,这才知道其实他的号码国际漫游早已开通,可就是无人接听,她接着打,连着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终于体会到许临当初在医院找不到她时的焦灼与急切。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俞晨只能拜托吴韩跟许临联系,吴韩却说许临避免谈到关于她的话题,就像是在故意回避。
    这才察觉了许临的断联是“故意”的…….
    此时的俞晨,已经在医院里“臭名远扬”,连同吴韩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似乎大家都认为是俞晨对许临照顾不周,才让许临莫名其妙留下遗书。
    许临在周围人的印象中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邢建国陪同俞晨办理房产证一事时,已经料定这必然是俞晨家里人强加的“结婚条件”,虽然许临对邢建国说出那番“逻辑”,邢建国仍然对这个学生心疼不已。
    在一个人重病之时还要做出逐利的行为,还结什么婚?邢建国当时就感到很郁闷。
    俞晨在旁人的眼里从“倒霉女人”变成“刻薄女人”,有时候在咖啡厅喝咖啡似乎都能听见背后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可是这次她的心情却异常平静,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许临在十五岁时就教过她不要在乎…
    毕竟石英对许临说了那些恶狠狠的话,伤害了他,她认罚。
    她所在乎的只有他的手术状况。
    如果这个人死了,就把房子卖了捐出去。
    如果这个人瘫痪了,就把他接回房子里照顾。
    如果这个人康复了,就马上和他结婚成家。
    种种想法,却唯独漏过了一条,那就是许临不爱她了,并且已经对陆文慧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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