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电话里,只剩下痛苦的闷哼。
    俞晨瞬间恐慌,害怕下一刻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白色t恤、牛仔裤、穿的浅灰色布鞋上全部沾了血,他右手撑在沙泥地的一团鲜红里,左手紧紧握着手机,浑身因为失血而发冷打颤,感觉生命正在阳光下慢慢挥发.
    同样感到害怕.
    舍不得离开那个站在阳光下率直爽朗的短发女孩,舍不得离开那个在夕阳斜照下卖力搬着验血机的短发女人……
    所谓迷恋,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晨光还是落日,无论盛开的春还是凋落的秋,在他眼里都是一道至美的景。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他握着手机轻声说道,吐露内心的最真。
    “许临…你不会死。”她焦灼哽咽,却已经没有眼泪。
    是啊,人在焦灼的时候迸射出的是力量,怎能退缩与胆怯。
    俞晨不停询问许临具体位置,却只能听见他渐沉的呼吸。
    手机里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俞晨心想他肯定是在人比较多的街边,于是奔出救助站选择往东,走了一里路拐弯向左,果然见到倚靠着电线杆弓腿蜷缩的他。
    她朝他奔过去,当她的手触摸到他肩膀,他的脑袋歪倒在她手臂上,就像被大雨淋过一样,浸得她穿的长袖纱质衬衫瞬间变潮。
    “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他闭着眼睛,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俞晨忽然又想到十五岁时他晕倒在田坎上的场景,那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相似的话。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还能如此清晰,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庆幸。
    “…这次我一定可以救你的…你相信我。”
    十五岁的她,只能抱住他无助地嚎啕大哭。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不能再和从前一样。
    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刚好有人从的士上下来,她用力把许临扶起,把他的背包拿下来自己背着,走过去拦下的士。
    车主看许临衣服裤子上全是血,不敢载人,生怕他会弄脏了车,不耐烦地说滴滴接单了,俞晨用手机往车主微信上打了三百块钱,车主终于同意。
    车上,许临斜靠在她身上,她感到这个人气息越来越弱。
    到了附近的燕化医院,许临前一秒还能神志清醒地对医生交代近期吃的药物和做过的治疗,下一秒就突然对着地上呕血,就跟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柱一样。
    出血量过大,急诊医生判断这个吐法很可能导致循环衰竭,把他送到抢救室,上了心电监护。
    总值班医生见许临病况堪忧,马上通知了消化科医生。
    从抢救室转往急诊重症的过程中,许临吐了三次鲜血,血量一次比一次多,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却一直紧紧抓着俞晨的手不放。
    俞晨还要去交费、到医生办公室听取病况,俯身在许临耳边小声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吧。”
    紧闭双眼的他,缓缓放开她的手。
    许临在急诊重症输血补液,为了防止失血性休克,不得不立即从颈部做深静脉穿刺。
    消化科医生选择的第一种方法是胃镜止血,胃管伸进到食管显示出的图象被鲜血弄得模糊不堪,根本看不到出血点所在,抽吸根本无用,反复的胃镜却再次让许临呕出大量鲜血,失血量渐近1000毫升,用掉一包包血袋,可是输血速度仍然比不上呕血速度,病床前铺上的白布瞬间就被鲜血染红。
    三次胃镜止血的尝试均告失败,都没能找到出血点。
    消化科医生在办公室对俞晨交代许临的病程,俞晨当即打电话给吴韩,按下免提。
    目前能做的手术有两种:介入手术和外科手术,两者都存在很大风险,如果选择外科手术,便意味着要被开腹,很可能被切除大部分的胃,如果选择介入手术,就要进行消化道血管造影,找到出血点再进行栓塞止血。
    介入手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按照许临的出血速度,他不一定能够坚持下来,如果介入手术不成功,也许外科手术也来不及做了。
    吴韩在电话里当即为许临选择了介入。
    消化科医生问起许临的家属,吴韩报出许临唯一的舅舅江文涛现在日内瓦开会,医生立马领会,表明手术同意书可以由同远派人补签。
    许临被送介入室,俞晨在交费处交完费用,回到介入室门外安静等待。
    消化科的一位副主任亲自出马为许临找出血点,找了两个多小时没找到,又换了主任出马……介入失败就意味着外科风险的增加,外科手术是止血的最后一个办法,耽误了手术时间意味着许临可能会因为胃出血死亡。
    所幸,通过三个多小时的找寻,终于在胃左动脉找到出血点,影像清晰显现出造影剂从动脉漏出的情形。
    经过将近六个小时的抢救,总算成功止血。
    许临被转入普通病房,俞晨坐在病床旁,安静地望着血液和药水同时通过插在肋骨上的静脉导管进入他体内。
    他的眼眸不再是紧闭的,眉心也不再蹙起,应该是真的进入了熟睡,没再为了隐瞒疼痛而欺骗她。
    病房里很安静,心电监护已经撤走,证明许临的情况已经稳定,从下午三点一直抢救到晚上十点,天早已被染成深黑,如薄纱般覆盖的灯光下,她时隔十八年得以再次仔细打量他的脸,眼睫毛和少年时一样,不长不短,不浓不淡,那道剑眉却更为浓黑,眉尾再也不是细长的,而显密集深沉,鼻梁依然挺直,嘴唇依然薄抿,人中依然不深不浅,呈一道对称的中缝。
    许临,我喜欢你…
    时隔十八年,一个应该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却依然如同枯叶般倔强地挂在她仰望的大树树枝上不肯落下,这可悲的迷恋将会被多少人嘲讽耻笑,但是这份情感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管风吹日晒,就是凭着叶根的那一点力量始终挂在大树上,怎么也不肯被厉风带走,怎么也不肯被暴雨侵蚀。
    她伸出手,拿着湿纸巾一点点将他嘴角已经凝固的血擦干净,将他双手的鲜红一点点抹淡。
    想到下午见到他的情形,此时才真正感到冷得彻骨的畏惧。
    病房的房门一直开着,邢建国走进病房,俞晨惯性般捏住纸巾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退后脚步,站到床头柜旁。
    这位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先生身穿博柏利短袖t恤和笔挺的西装裤,脚蹬一双ecco的休闲洞洞鞋,身材高瘦,长脸窄鼻,细长的眼眸威严尽显,一进来就直接瞪向俞晨。
    刚带领团队在手术室完成一台颇为复杂的bentall+动脉+搭桥,便急匆匆赶来这三十里地开外,怎一个累字了得。
    他一直想要为许临找个合适的对象,因此俞晨的存在让他困惑不已,上次许临开口请求他帮忙找光头房东说理,他好奇是怎样的人有魅力这个‘万事不求人’的怪咖学生首开金口,当时王晞找他道谢的时候俞晨就已经在场,而这次也是一样,许临为什么会跑来房山,又为什么会吐这么多血,肯定也和这个名叫俞晨的女人有着直接的关联。
    “你就是俞晨吧?”他语气生硬地问道。
    俞晨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紧张地说道:“我是…我和许临是...同乡。”
    邢建国看了看俞晨畏畏缩缩的站姿,眉头皱得更深,说道:“吃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吧,我作为许临的老师,想要和你谈一谈。”
    俞晨看了看熟睡的许临,跟着邢建国走出了病房。
    燕化医院周围都是住宅区,俞晨和邢建国走了将近一公里直到迎风街的岔路口才找到一家餐厅。
    邢主任行如风、站如松,走起路来颇有军人的气质,背脊挺直腰侧生风,俞晨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在餐厅找了位子,两人面对面坐下来,邢建国点了一碗刀削面,俞晨看着菜单颇为犹豫。
    对于她来说,无论大事小事,选择总是困难的。
    邢建国不耐俞晨这般纠结的姿态,把菜单从她手上抽回,皱着眉对服务员说:“和我一样。”
    俞晨顿时变得紧张。
    “你和许临不合适,希望你不要再给他找麻烦。”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和肩膀,对俞晨说道。
    这句话在俞晨意料之中。
    他拿起茶喝了一口,“我这样说并不是针对你本人,我对你不熟,并不了解你,但是许临既然做了医生这个职业,在个人生活方面就要更注重效率,我不管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但是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你已经严重影响了他本来的轨道,他是我带的所有博士生里最为出色的一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这样影响。”
    俞晨垂眸盯着桌面,想着下午在办公桌前对着右手臂准备扎入注射器的情景。
    她无法反驳,也无处反驳。
    “许临这一路走得很辛苦,所以我希望他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很遗憾俞晨,我从你身上看不到能够做他妻子的特质。他在协和读完八年制就直接去了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进修三年,在那三年里,承受的压力和辛苦你无法想象,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以上,节假日又要准备各种各样的研究论文,呆在图书馆查资料都能查通宵……我去那边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顺道去他的宿舍看他,那次他发着低烧,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简易书桌前查资料,住处乱七八糟就跟狗窝一样,满地板都是医用字典和专业书,他胡子也没刮脸也没洗,戴着黑框眼镜扎在书堆里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邢建国微微眯起眼睛。
    俞晨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对许临说过的话:“…….我几斤几两我有自知之明,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哪像你,不看书也能考满分!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这种凡人的努力和辛苦!……”
    这个人何尝没有努力和辛苦…只是在比自己更高的地方攀爬,自己看不见而已….
    “他能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不易我是最清楚的,所以我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安抚他的身心,照顾他的生活,俞晨,你能明白吗?”
    刀削面被端上来,邢建国掰开筷子挑了挑面条,又对俞晨交代道: “这段时间我会请人过来照顾他,你就不用操心了,看你这样子,也不是会照顾人的那种,就这样吧,吃面。”
    俞晨默默拿起了筷子。
    吃完面,俞晨在柜台前要付款,这部已经用了三年多的手机里却因为塞了太多未接和短信而迟迟进不了微信,邢建国叹了口气,很快用手机刷了二维码付款完毕。
    走出餐厅,俞晨决定打车回住处。
    虽然邢建国只跟她透露了许临这些年生活很小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却像被烧烫的铁器一样,粘掉她内心的一块血皮。
    她要回住处吃药,先把自己救活再说…。
    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不会连累任何人,却没想到连累的会是他…
    …
    俞晨失魂落魄地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净黑幕布下,心如刀绞。
    到了家门前,用钥匙插了几次钥匙孔都打不开门,忽然把钥匙狠狠砸在地上,哭出声来。
    这时,门被打开,王晞从里面出来把她紧紧抱住,骂道:“你这个蠢货!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我已经竭尽全力守在你身边了!你怎么能想到自杀的!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叔叔阿姨!蠢货!不就是曹兰平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被男人甩了,如果你再离开我…你让我怎么办啊….”
    骂着骂着,王晞嚎啕大哭…
    俞晨和王晞相拥而泣……
    王晞刚从上海回到北京,就接到简芸打来的电话,她下午带着想要领养猫狗的人去救助站,在办公室看见了俞晨留在办公桌上的注射器和遗书…到处寻找俞晨也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
    正当感到焦灼不安时,吴韩发微信告知许临胃出血,被俞晨送医院急救,已经度过危险期。
    王晞有俞晨家的备用钥匙,干脆就呆在俞晨的住处等她归来,心想许主任被送医院,这愚蠢的姐们儿不可能再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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