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这是入秋来最舒服的一天,一早出门凉意送爽,莫沫下了车,小巴也刚好到站。按照平时他巴不得坐上,没有小巴也会骑车进去。可今天的步伐,尤为拖沓。
    车站在街面,他的家在街里,步行慢的人要走一刻钟,他平时走路快,十分钟的路,走走停停,花了二十分钟才到。
    莫沫在楼下站着,老式住房楼层不高,他家在四楼,楼下就能望见从窗边一闪而过的人影——莫妈妈在家。
    一层楼梯十二级,四层四十八级,这四十八层楼梯,他上上下下无数遍了。莫沫刻意放轻上楼脚步,老房子没什么隔音效果,大嗓门阿婆喊一声,整个单元楼都能听见。
    在自己家门口站定,他却局促紧张地如同陌生人,踩点的小偷都比他放松自然。原先也有个类似的经历,捣蛋闯祸,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外,直到那个大嗓门阿婆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没带钥匙。
    莫妈妈打开门,谢过阿婆把他拉进家门。莫妈妈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倒不好多苛责,于是循循善诱,教他知错能改。
    可这次不是调皮捣蛋,能改过自新,乖乖听话。
    莫沫掏出钥匙,几次三番钥匙都对不进孔里,他勉强静下心,另一只手摸准钥匙孔,钥匙仍插不进去。再细看,眼前这个崭新的门锁,哪像用了十来年的老锁一样锈迹斑斑。
    莫沫抬眼看了看门牌号,401,门牌底下贴着一张过塑的红纸,五好家庭。
    他不甘心再试,动静引起房内的注意,莫妈妈从里面打开门,母子隔门对望。莫妈妈见他,说不上高兴、惊讶、失望和愤怒,只是陌生与不耐,就像门外客是喋喋不休的推销员。
    可莫沫沉默着,嗓子口舌发干,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眼看着妈妈要关门赶人,莫沫上前一步,手挡着门,“妈……”
    莫妈妈退后一步,让他进来,“你总算肯来了,也好,把你的东西拿走。”
    小居室的格局,站在门口一眼看尽,他的房间门口立着两个行李箱,莫妈妈费劲地把箱子推到门口,指着说:“你常穿的衣服鞋子都在里面,还有一些你乱七八糟的东西。写个地址我,大件的寄过去。床褥被絮我没功夫弄,你自己看着办。”
    莫妈妈心烦气躁,提高音量,“站着干什么,把东西拎了快走。”
    说着她侧过脸,掩饰泛红的眼。
    莫沫手足无措愣在原地,小时候被莫妈妈遗留的恐慌席卷五脏六腑。
    那时候他不懂,以为被妈妈嫌弃,所以拼命忍着眼泪,一遍遍告诉自己要不能哭要懂事,妈妈才会接他回家。回了家就不会担心受怕,妈妈对他无微不至,怕他冷了饿了,一起看动画片,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怎么生了你!”
    莫沫狠狠勒过眼睛,“妈,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
    两人这一番争执动静不小,对面的住户打开门好奇张望,莫妈妈一把合上门。她全身卸光了气力,扶着桌沿坐下。
    莫沫膝行两步,被她一脚踹开,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憋着气,不敢发出声。
    他从小就容易哭,比小女生还脆弱,亲戚朋友但凡说一两句妈妈不要你的玩笑话,眼泪就跟泄洪似的往下淌。
    他又不像别的孩子放声嚎啕,哭得人尽皆知,叫所有人来哄。他哭了就流眼泪,不敢大声抽泣,紧紧咬着嘴唇。
    因为一点玩笑话就受尽委屈,这副模样,大人总不爱看,觉得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好玩,不可爱。
    只有妈妈抱着他,哄着他,擦干眼泪鼻涕,轻声细语不厌其烦说不要怕,妈妈在这里,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现在连妈妈也不要他了。
    “你这样子,我也不指望你了,那我把话说明白。”莫妈妈深吸一口气,遥遥望着窗外的虚空,楼梯间里传来娇声娇气的催促,“奶奶快点,奶奶快点。”
    一阵咚——咚——沉重的足音后,莫妈妈开口道:“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见莫沫惊讶呆滞,莫妈妈自嘲笑了笑:“你的模样随我,性格却像你爸爸……不然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
    莫沫一震,无意识道:“爸爸?”
    莫妈妈主动提起这两个字的次数寥寥无几。“父亲”“爸爸”这样的字眼,对于莫沫也只不过是一种称呼,经常听身边的同学同事嘴里说起。
    莫妈妈指了指门口其中一个行李箱,“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觉得藏好了?”
    莫妈妈再说:“上次我给你送周庆的东西,你以为我上车就走了?”
    那个时候……!莫沫瞪大眼。
    “我是过来人,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还在恨我打你的那两巴掌?”
    接连发问,轰地莫沫一片空白。
    “我也不想信,”莫妈妈眼光一转,“倒是你逼得我不敢不信。你今天来,不过求个侥幸,求个舒坦,好心安理得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你要是真的还在乎我这个妈妈,会有现在的样子?”
    话语最后已带嫌恨,一字一刀将莫沫从里到外剖个干净。
    “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了,你走吧。”
    说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拽起莫沫的胳膊,连人带行李箱一起推到门外,紧紧甩上门,门声震天响。
    回声下,压抑着女人断续的哭声。
    门外,莫沫浑浑噩噩,脑子里各种画面纷至沓来,一会儿是莫妈妈拿玩具逗他,一会儿幻化成妈妈冰冷的表情……
    他以为不知不觉其实早已暴露,他以为时间能让妈妈冷静,只不过在拖延逃避。缩在蜗牛壳里,谁也不敢面对。
    不知过了多久,狭窄的楼梯间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奶奶快点。”
    一对祖孙互相牵着上楼,经过莫沫身边,小女孩问奶奶:“为什么他坐在外面?”
    祖孙两走到楼上,声音渐远渐小。
    奶奶说:“可能他没带钥匙,进不家门。”
    小女孩得意地晃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我带了钥匙,我帮奶奶开门。”
    莫沫拖着两个大箱子,面无表情,浑浑噩噩走在街上。
    尽管他衣着整洁,周遭的路人也尽量绕道而行,他浑然不觉,手脚似生锈的发条,机械运转,到筋疲力竭之时自动停摆。
    他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多久,走到哪里,眼前一片昏暗,一道惊雷炸响,这才唤起他的一点神识。
    抬头一看,强光迎面,下意识低头闭眼,刹车声尖锐刺耳,随即身体滚落,除了最开始一秒的疼痛,他再无感觉,也听不见嘈杂的呼喊……
    原来一生中还有这么一刻,时间凝固,世界停止,万籁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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