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答应了,江胁便退到了后头,恭恭敬敬请上了一个人。
    这人容貌看起来不到三十五岁,眉目清秀,也是一头银发,只不过和赤练的银发不同,赤练是遗传天生,他却不像,整体气质偏忧郁,一身素衣也显得不大吉利。
    这人是谁?宋彩自言自语,却得到了心海里的回应:雕王。
    宋彩惊得张大了嘴巴。
    雕王是江晏爷爷辈的人物,因为他没有后嗣,所以雕王一脉就是从这儿断的,而且因为一出场没多会儿就死了,他在书中连姓名都没得。
    谁能想到,雕王竟是这样素雅的形象,跟雕这个字不大相符啊
    蓝姬说:江胁竟然把雕王请来了,他怎么做到的?不是说雕王已经隐居避世上千年了么,好几代侄孙都被他熬走了。
    宋彩轻咳一声:公主殿下别这么说,他看起来正值壮年,现谈一场恋爱都不算晚的。
    蓝姬却摇摇头:从年龄上看,他比眦昌还年轻些的,可你看他眼角已经有细纹了,根本没注重保养。
    宋彩:我稍微有点近视,看不清楚,有细纹吗?
    蓝姬:有!头发都花白了,这总看得见吧?哎,要是稍微勤快点,洗头的时候加点淘米水,保他再熬三代侄孙也不会这样。
    宋彩:我是疯了么,跟一丫头聊什么保养。
    那边的江晏正在跟雕王谈话,没遮蔽心海,宋彩便听得清清楚楚。江晏尊重长辈不愿意跟他打,雕王却一板一眼,用低而雅的音调斥责江晏不该觊觎王位,忤逆悖族。江晏解释自己才是前任妖王的亲生子,忤逆的是江胁,可雕王没法相信,叫他拿出证据来。
    这怎么拿,江晏连权戒都丢了,滴血认真都赶不上热乎的。
    江晏,不能跟他打,今天先算了吧。宋彩传音过去。江晏没有回他,因为雕王不想再浪费时间,率先冲小辈出招了。
    雕王显然是被江胁忽悠过一轮了,毕竟在王位上坐了近百年的是他,妖兵们熟知的也是他,有江氏权戒的更是他。可叹雕王在千年以前就离开了诡境,云游四海,别说江晏,他走的时候连江晏的爹都还是个小娃娃,怎么可能知道谁是谁。
    江晏与他对上,本来就难说胜算有几分,这会儿顾忌着他的身份不好尽全力,一招一式都是拿捏着来的,显得十分掣肘。
    宋彩有些急,急得想搓手。他不能先乱阵脚,便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问蓝姬:雕王没有戴权戒,你们怎么都能认出他来?
    蓝姬答道:开妖眼啊,能看出他本相的,这么大的雕,不可能逃过妖族登册,除了当年的雕王还能有谁。
    宋彩若有所悟,心想江胁或许正是凭着妖册上登记的信息找到的雕王。可真有他的,费劲巴拉把爷爷挖来,就为了替他打一场仗,怎么那么出息呢!
    蓝姬是个八卦爱好者,看两人打得漂亮,忍不住就想和宋彩交流。他问宋彩知不知道雕王为什么没有后嗣,宋彩摇头,因为当初怕写太多杂乱剧情影响主线,又不擅长写什么九子夺嫡之类的,就直接给雕王打了个,安排他无后。
    这叫蓝姬激动不已,大肆发挥了一番。说当年四海未平的时候,雕王身边有个副将,样貌英俊,武艺高强,可惜是个半妖,是隐瞒了身份陪伴在雕王身边的。
    在那时候,两族关系比较紧张,尤其边境接壤地,有时能因为射下来的大雁掉到了哪边,到底该归谁而起争端。一个半妖,在妖族军营中屡立战功,从一个小兵一路高升至雕王副将,吃苦受罪,流血流汗,就为了能在打仗的时候护他安全,能在闲暇时说上几句话,那得是什么样的情怀啊。
    然而纸包不住火,一次征战过后那半妖受伤了,伪装过的本相暴露出来,被雕王知道了他的身份。雕王念着同袍情份没有惩治他,只叫他伤势复原之后就离开妖族,他却不知是因为受了伤,没能管好自己的情绪,还是不想再忍了,抓着雕王就是一通剖白,惊得雕王半晌没缓过神。
    雕王是个正常男子,哪会接受同性示爱,到了还是辜负了那副将的一番心意,决意把他赶出妖族。副将心灰意冷,也没等伤好,连夜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雕王在剿杀石鳐的时候被石鳐毒液溅了眼睛,瞎了,去蓬莱岛求仙人医治,仙人的规矩不能改,叫他拿最宝贵的东西来换。他倒也想得开,思索之后决定顺应天意,不治了。可就在他要离开蓬莱岛的时候,仙人又答应给他治了,说是有旁人来做了交易,祈愿治好他的眼。
    雕王觉得那个祈愿的人就是他的副将,想叫仙人把东西还回去,自己瞎着就好。仙人却说交换过的东西没法再还,他治与不治都没法更改。雕王因此十分后悔,治好眼睛之后就离开了妖族,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宋彩问:所以雕王漂泊在外是为了寻找副将,还他的人情?
    蓝姬点头:听人说是这样的。
    宋彩:这么远古的故事,听谁说的?
    蓝姬:嗯啊就是听说。
    宋彩放弃刨根问底,心中慨叹:是石鳐啊,又是石鳐啊。
    这时,一味防守的江晏猛地后退几步,肩头衣料乍开一条长缝,血便渗了出来。宋彩瞳孔骤缩,听见雕王的声音:哪怕是你的敌人,也该拿出真本事来,以示尊重。小娃娃,你若再敢这般懈怠,休怪我不客气了。
    第120章 日月不同晖7
    战台上狂风四起,荆棘林里焚烧后的木屑飞灰被卷着腾上半空, 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两边观战的都设了屏障阻挡风尘, 可战局里的人不能, 尤其防守了八百招还不肯主动攻击的江晏,怕是稍一分神就会被雕王的风刃给扫成几段。
    蓝姬见江晏处处掣肘,急得大喊: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咱们这边顾念他是长辈,一直退让着,他倒好, 一把年纪了还分不清孰是孰非,又不知道让着点侄孙,招招下死手,到底为哪般啊, 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对面的江胁立即驳了回来:好个狂妄的半妖公主, 没规没矩, 果然是被你族的粗陋风气熏染坏了!雕王前辈乃是我妖族首领,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江晏投奔你们兄妹, 带兵围攻曜炀宫, 乃是叛族,你们今日全都要付出代价!
    蓝姬破口大骂:真不要脸啊,我见过的无赖多了, 却独独没见过你这号的!谁是你爹你自己不知道?你这王位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少在这儿装蒜了,整个妖族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也就这白发老头不知道!
    战中的雕王闻声顿了一顿,很快又抛开不适时宜的念头, 道:小小蛟女,口出狂言。当年义兄有两子,长子江川,次子江容,我虽早早离开了曜炀宫,却也知道他将王位传给了次子江容,你言下之意岂非是指江胁并非容王之子?
    蓝姬:他当然不是啦!跟你打的这个才是啊,一开始不就跟你说了嘛!
    雕王:他二人血脉相通,我如何信你,证据何在?
    蓝姬支支吾吾:本来是有权戒的,就在前两天碎掉了。哦,宝石碎了但戒环还在呀,你看看戒环不就知道了。
    雕王却冷哼一声:那便不用看了!
    蓝姬还想再替江晏解释,宋彩却拦住了她。
    雕王确实不用看,因为江晏得到的那枚权戒本身就是属于雕王的,戒托上的三只鸟首是以雕首为尊,这是和江胁的权戒唯一不同的地方。
    当年鹏王与金龙立下血契,以金龙神力熔炼出金色戒环,又以三王妖力锤炼出象征王权的黑曜石,戒托上的纹印虽然都是他们的本相鸟首,但又各自区别,是谁的权戒就将谁的鸟首放置在主位,以此来表示三王尊荣共享,不分尊卑和主次。
    雕王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权戒,看不看都一样。既然口口声声说江晏才是容王之子,是曜炀宫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该拿出鹏王江氏的权戒,拿出雕王遗失的那枚算怎么回事?闹不好还可能被当成偷权戒的贼。那样的话,江晏跟你们兄妹俩的关系更说不清了。江胁是个典型的阴谋论主义者,我们先不提这个,别给他增加素材了。宋彩惆怅地分析着,心里已经开始计议怎么解决眼前困境了。
    蓝姬颇为不服气,叉着腰道:那就这样让他冒认?明明是他跟他爹篡位夺权,怎么还说不清了?妖族的那些将士就没人知道真相?
    宋彩:怎么没有,但谁敢说出来?从前容王丧命在石鳐之战,他的独生子又下落不明,王位除了江川父子没人能继承,他们说真话没有用;百年之后,容王带出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早就被清得差不多了,能活到现在的将士谁不是明哲保身,填进来的新人更不可能关心旧王旧事了;到如今,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草菅性命,嗜杀成瘾,现在就算想说也不敢说了。
    那边的江胁见雕王对他信任有加,十分得意,对着雕王的背影深施一礼,说道:前辈明察秋毫,实乃我妖族幸事,晚辈佩服!江晏与他父亲曾仗着长子长孙的身份,三番五次煽动族中将士,企图篡位夺权,好在我妖族将士忠于职守,不屈于他们父子俩的威逼利诱,我父王在平定四海时才无后顾之忧。真没想到,他贼心不死,竟然又跟半妖勾结上了,还杀害了我族大妖炼器!
    见雕王的视线落到江晏手中的蟒尾铁鞭上,江胁露出不易察觉的邪笑,转而对江晏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半妖就是半妖,怎可能对你一个妖族来的有真心?江晏啊,你身为王族大妖却自降身份与他们为伍,置我妖族颜面于不顾,实在叫人痛心。
    江晏根本不理他,蓝姬扯了扯宋彩,宋彩也默不作声,不能吃闷亏的小丫头便急了:我他娘的真是服了!江胁,曜炀天尊,你可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会颠倒黑白的妖了!你个不认爹不认娘的畜生,真心两个字从你那狗嘴里吐出来就是一坨shi,麻烦你给咽回去,凉了可就不好吃了!我他娘
    好了公主殿下,别同他做口舌之争。宋彩轻声道。
    蓝姬:难不成就由着他胡扯?
    宋彩微微一笑:他愿意扯,也得有人愿意信啊。
    蓝姬:啊?
    江胁就坡下驴:前辈且看看,这丫头好歹也是一个公主,出口就是污言秽语,真不知道宫廷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半妖族还真是民风淳朴!江晏他从前虽然顽劣,倒也不像现在这样疯,必定是受了半妖的蛊惑,听了这兄妹俩的教唆才会想到杀害同袍炼器。说来惭愧,要不是这法器使他妖力大增,我也不会力不能敌,还要前去惊扰前辈。等这事情结束,我必潜心修炼,并备重礼向前辈致歉!
    他叨叨完毕就打算坐回雅座,谁知刚一撩开衣摆,那宽大宣软的雅座就被劈成木柴了。另一道风刃紧随而至,摆放茶水点心的桌案也破碎开来,吓得旁边宫人惊叫连连,扑通通跪下了。
    江胁的脸色顿时难看得像刚挨了掌掴。他嘴角抽了两下,悻悻道:前辈小心啊
    雕王并非失手,而是早就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了,心中想着容王那小子还是个小娃娃时性子就冷清持重,怎会生出这么聒噪的儿子。再者,半妖是不是民风淳朴,还轮不到他这资历浅薄的后生来评断,就算蛟王兄妹有所算计,那也是帝王心术,怎可一棒子打死一片?他又哪来的高人一等的自信,还用上了自降身价一词?简直荒谬。
    雕王没心情跟他一点点掰扯,只道:出来观战竟还设座铺茶,宫女随侍,你是该好好修炼了。
    江胁像根筷子似地戳在那里,尴尬地说了声谨遵教诲,眼里却有戾气一闪而逝。宋彩则不动声色,嘴角往下压了压,望向蓝姬:怎么样,雕王嫌他飘了。
    江晏的铁鞭上燃着火,火光映得他五官深邃,轮廓明晰,鸦翅般的长睫投下一弧阴影,叫他气场大变,邪魅狂狷如同炼狱修罗如果炼狱修罗也是那般俊美的话。
    雕王的银发被风托起,素白的衣衫翻卷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郁结,连同眼神也带着清冷冷的霜寒之意。他从天而降时宛若一位施雨布雪的仙人,只是这仙人未免太不近人情,手段也残暴得出奇。
    火与风碰撞,谁也制服不了谁。火没有被风扑灭,正好乘势而上,燃得更凶了;风没有被火压下,反倒变得滚烫,吹过脸颊时几乎能在瞬间把面皮烤成锅巴。
    再一次,风浪火云撞得战台轰隆作响,众人摸着自己的锅巴,不约而同发出了或咦、或呀、或哦嚯嚯的感叹。
    宋彩心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江胁正是瞅准了雕王的爷爷身份,知道江晏尊敬这样的功勋前辈,空有一身本事使不出来。偏偏这一仗不能不打,口头协议也是协议,江晏不能在妖兵们面前落败,也不能违约。
    左手拇指的指甲缘本来整齐平滑,这下被他抠出了毛边,抠着抠着,宋彩有了主意。
    他叫下面弄了一面锣,当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冲着战台喊:一局结束,请两位选手暂停,各自休整一刻钟!
    在战的两王都呆滞了,谁都没听说过决斗场上还能暂停的,按他们的规矩,疲累势弱就是能力不济的一种表现,对手是没有义务容你休息的。但江晏率先退到了后头,雕王作为长辈也不能过分欺压,只得跟着退到场边,听宋彩怎么说。
    宋彩说:雕王见谅,我刚刚发现一个大bug,咱们这决斗太不严谨了,赛前连规则都没说清楚。
    雕王可不像江晏,他不懂宋彩的那些奇怪词汇,江晏便伸手往肩头一抹,愈合了伤口,替雕王问道:什么大八哥?这里除了雕和鹏,没有别的鸟。
    宋彩:抱歉抱歉,我的意思是,咱们得定好规则,怎样算赢,怎样算输。雕王可能不大清楚状况,前几日,曜炀天尊扬言把江晏炼成了妖骨舍利嵌在憾天刀上,率领大队连夜偷袭我方军营,且不说他企图炼化江晏的行为跟江晏炼化蟒尾的行为是不是一个性质,就说他现在大部分妖兵都成了降军和俘虏,我们其实根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直接破坏掉荆棘林,杀进曜炀宫就行了。之所以提议两方首领对战,是我方为了减少没必要的伤亡,出于博爱和公义之心考虑的,有协议在先,对战也就没必要非得你死我亡,我们以公平竞技来计算胜负,怎么样?
    雕王似乎在斟酌他说的所谓现状的确如此,荆棘林已经被焚毁一半了,要杀进曜炀宫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据他大致观察,现在妖族的兵力简直不堪一击,真不知道江胁这王位是怎么坐的。反观那个江晏,话少,本事强,对自己的尊敬也不像假的,和江胁一比倒真是高下立见了。只是他不该和半妖王为伍,若将来妖族大权旁落,怎对得起那些流血牺牲的先贤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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