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
    蓬莱掌门张九陵怀抱拂尘,正在屋中打坐。忽的电闪雷鸣,大雨降落,窗扉噼啪作响。张九陵睁开双眼,从蒲团上起身,来到窗前,撑起窗叶,纵目向远方看去。
    张九陵的房间地势颇高,从窗前观景,面前并无障碍物遮挡,相反,蓬莱仙岛的山峦林木,都可以被他纳在眼底。若是再远望一些,看到的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窗扉对着东边而开,张九陵看到闪电不时明灭,耳闻雷鸣雨落之音,他那张古波不惊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凝重,良久轻叹一声:“大雨突至,裹挟山海,山人可得躲避?”
    不时,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师尊,有急报。”
    张九陵淡淡道:“进来。”
    进门的是张九陵的弟子,在蓬莱这一代弟子中排行第二,在大弟子张云鹤已经前往莱州的情况下,现在打理蓬莱道门日常事务的,便是这个二弟子。
    二弟子到房中束手站定,这才不急不缓的说道:“簸萁山道观,有异象。”
    听到簸萁山几个字,张九陵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那是他不愿提起的地方,因为那地方住着一个,让蓬莱道门不愿提起的人,但越是不愿提起,便越说明这个人不简单。
    张九陵神色如常:“何种异象?”
    “据报,近日来,簸萁山上常有云遮雾绕,灵气波动极为浓郁,但云雾之中到底有何物,我们的人没有看清,只是隐隐察觉,似有蛟龙出海之象。”二弟子沉声道。
    张九陵眼神微变:“蛟龙出海?那人在搞什么名堂?”
    二弟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簸萁山上的那人,本就与我蓬莱有隙。当年被师尊重创而走,这些年隐居深山不出,一直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但弟子总觉得,此人不会甘于平庸。”
    想起陈年往事,张九陵神色不虞,那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回忆,他沉吟片刻,冷哼道:“不甘平庸又如何,自身修为没有寸进,调教的两个弟子,也资质平平,焉能跟我门大少司命相比?难不成他还想复仇?”
    二弟子试探着问道:“那师尊的意思是?”
    张九陵来到窗前,沉吟半响,许久后方道:“眼下是关键时期,安王来势汹汹,想要在平卢兴风作浪,我道门的精力,都在降服这个妖孽身上。簸萁山虽然不足为虑,但也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安排的那颗棋子,是时候动一下了。”
    二弟子脸色一变,眼眸中竟然闪烁一抹惧色,这下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了:“师尊的意思是,让师伯出手?”
    张九陵已经拿定主意,所以心境反而平复下来,他淡淡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二弟子眉眼一凛:“是。”
    ......
    道观虽然年久失修,看起来破败不堪,但一直清爽干净,若非如此,莫说治病救人,人住在邋遢的环境里,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就不错了。
    然而自打苏娥眉和卫小庄离开道观,内外便日复一日脏乱起来。按理说一个人的活动范围并不大,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不至于让道观看起来不堪入目,但是这一切,都让褐皮老道做到了。
    褐皮老道并不在意这些,对他而言,苏娥眉和卫小庄离开之后,他还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已经是天大的幸运,至于打扫道观什么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搂着裤腰带,从院墙外的茅房,弓着身子跑出来,大雨中褐皮老道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菜园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座苏娥眉伺候了十几年,被她拾掇的整整齐齐的菜园子,此刻就像是被野猪拱过一样,乱的不成样子,很多时令青蔬都是东倒西歪,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坨,偏偏就没一个连贯的。
    “这要是要小妮子看见了,非得拖出厨房里的菜刀追杀我不可。”褐皮老道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心有余悸的语气,然而脸上却荡开了花儿一般的笑容,竟然有几分得意。
    一道闪电落下,映亮了褐皮老道的猥琐的模样,半响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懒懒散散道:“打雷干什么,又不能劈死我,声势再大又有什么用。”
    褐皮老道神色无赖,嘴里不停咕咕哝哝,也不知是在说谁的坏话。这时候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一声,褐皮老道这便想起,今日才吃了一顿饭,这让他瞬间变成苦瓜脸,瞧着分外委屈难受。
    “唉,再去弄点菜吧,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褐皮老道走下湿淋淋的小道,溜进菜园子里,东摘一捧西拔一颗,挑挑捡捡,脚下间或还踩倒一片,不时努努嘴嘀嘀咕咕,竟是嫌弃青蔬长得不够肥壮。
    等他兜着一大捧菜准备进门的时候,旁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便响起:“道长!道长!”
    褐皮老道定眼一看,先是眉开眼笑,旋即就面色诧异。
    来的正是经常拜访道观,不时带些烈酒野味,给褐皮老道解馋的猎户。
    算起来,褐皮老道跟他相识很多年了,是除了苏娥眉和卫小庄之外,他最为熟悉的人,平日里亲切得很,这会儿看到对方从林子里跌跌撞撞溜出来,褐皮老道连忙迎上去。
    “这是咋了?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从林子里出来了?”褐皮老道兜着青蔬问。
    “唉,别提了,都怪这场突然的大雨,让我在林子里摔了一脚,还被一头野猪追赶,差些丢了性命!”猎户走出林子,显得很是狼狈,身上满是泥土和伤痕,头发也乱糟糟的,“今晚是下不去山了,被追着跑到这附近来,就想着来道长这里借宿一晚。”
    褐皮老道撇撇嘴,竟然一脸不乐意:“那就是没酒喽?害我白高兴一场......算了,进来吧,刚准备拾掇一点饭食。”
    “道长你也太势力了吧,感情没酒你就不高兴了?”猎户来到褐皮老道身边,很热络的打趣道。
    褐皮老道嘿嘿笑道:“哪里哪里,美中不足罢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脸色一变,因为一道犀利的白光,已经从猎户手中闪过,瞬间到了褐皮老道腰间,刹那的明亮,将猎户沉静而充满杀气的眸子,勾勒得淋漓尽致。
    ......
    闪电的亮光让站在院中的负剑道人,看起来不仅出尘脱凡,而且神秘莫测,更有一股令人恐惧的煞气。
    卫念慈看着卫石楠将英雄帖双手奉上,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父亲接了英雄帖又把它交给了蓬莱道门,那么发帖的青衣衙门,会不会就此迁怒卫家,并在半夜闯进大宅内,将我们全部杀掉?
    这个荒唐的想法看似离奇,实则在卫念慈脑海中出现的十分自然,并且兀一闪现,便不可抑制的扩散,霎那间卫念慈就手脚冰凉。
    她不由得想起小镇酒楼的场景,那个看似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的玄袍公子,面对许仙剑的挑衅,和她的算计,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分怒气,更没有大打出手。
    但越是这样,才显得许仙剑最后扇她的那一巴掌,格外有力并且难以接受。
    若是换个角度想,许仙剑一开始就被对方打伤,或是她一开始,就被对方嚣张跋扈的驱赶,那么后面的遭遇即使再不堪一些,她也不会感到那么难以接受吧?
    如若果真如此,卫念慈对玄袍公子的恐惧,也不会如事后每回回想起来时,那么深重难消。
    尤其是回来的路上,听到的青衣衙门传闻多了,卫念慈对玄袍公子的恐惧就更加深重,她很清楚,真正凶恶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她极有可能,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而不自知。
    那么自始至终,都不动声色的玄袍公子,是不是比眼前咄咄逼人的道人,更加可怕?如果是这样,玄袍公子背后的青衣衙门,是不是更加值得畏惧?
    一刹那的恍惚,让卫念慈失声叫道:“父亲,帖子不能给他们!我不能得罪青衣衙门!”
    卫石楠手上动作一僵,回头不解的看向卫念慈。
    不解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感受到了身前道人的杀气,禁不住双手一抖,急忙大声怒斥:“闭嘴!谁让你说话的?!”
    被卫石楠一声呵斥,卫念慈回过神来。
    这时候她才察觉到,她的后背已经是一片冰凉。
    原来她对那个玄袍公子的畏惧,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
    卫念慈一阵恍惚。
    “你应该感谢她说的这句话。因为如果没有她这句话,今天的卫家,将会很惨。”
    卫石楠刚回过头,乍然听到这个声音,立即愣在那里。
    不仅是他愣在那里,他面前蓬莱道人,也愣在那里。
    那句话,显然不是道人说的。
    说话的人,站在门外。
    那是一个靠着走廊柱子,双手抱刀,头戴斗笠的人。
    雨滴,正从斗笠上滴答落下。
    而在走廊外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数名同样装扮的人。
    不仅是庭院中,还有屋顶上。
    这些人装扮一致。
    青衣,斗笠,带刀。
    卫石楠对这些人的装扮,再熟悉不过。
    因为今夜,他已经见过对方一次了。
    青衣衙门!
    卫石楠面前的道人,转身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旋即咬牙道:“你们就是青衣衙门?你们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很简单。”靠着柱子的那人,缓缓拔刀出鞘,他的声音一直很平缓,没有丝毫波动,就跟大雨一样,没有感情,但当长刀出鞘的那一刻,他骤然动了,平淡的口音,霎时间充满金戈铁马之气:“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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