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两声,惊醒了许乔,他抬眸看去,就见蒋闻鼓了鼓掌,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这个理由好。蒋闻不住点头,在剧本上记下了这句话,锦儿从小待在青楼,那么多人觊觎他的身体,想要脱他的衣服。只有淳于元,在见他的第一面给他披了件衣服。
    一旁编剧也道:锦儿心思细腻,这么一个小动作打动他,让他就此爱上淳于元,这个理由可以的。
    蒋闻朝许乔点头:回头你和司城刚见面的那一场戏,再补个镜头,他给你披衣服的镜头。
    许乔敷衍地笑笑,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羽绒服,忽然觉得周身寒意重重袭来。
    每一次穿书结束,他都会忘记上一本书中世界每个人的长相,曾经相处的记忆也和那些面孔一样变得模糊。除了那些他在书里经年累月学习,在完成世界意志后,作为任务奖励保留下来的技艺和知识。
    这是世界意志某种程度上对他的保护。一个正常人,保留着一个世界接连一个世界的记忆与情感,只会陷入疯狂之中。
    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罢了。他甚至不知道梦里的人是真是假。
    许乔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和编剧一道同蒋闻继续探讨起来。
    这一探讨就探讨到了后半夜。
    改完剧本后,剧组重新紧锣密鼓地投入到拍摄之中。
    补完该补的镜头,许乔的戏份正式进入到尾声,演完最后一个高潮就能够领便当杀青了。
    最后一场戏很重要,蒋闻早早差人做好准备工作。
    此时,锦儿因为倾慕淳于元,百般陷害管念烟不成,巨大的憎恶及他心里本来的扭曲让他越发丧心病狂,不仅仅追杀刁难女主,在这过程中,更枉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淳于元尚未得知锦儿身份,一边费尽心思要揪出那个对他们百般纠缠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一边对醉欢阁总是贴上来的锦儿厌恶与日俱增。
    这一日,淳于元在和黑衣人缠斗之中,用剑挑去了黑衣人的面巾,他尚未看清楚面巾底下的容貌,黑衣人已经滑不溜秋地逃走了。
    那匆匆一瞥,让淳于元觉得眼熟。他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相信:醉欢阁那个受众人追捧,娇弱无骨妖冶艳丽的小倌,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黑衣人?
    晚上,淳于元为了求证来到醉欢阁,花重金包下锦儿一晚。
    锦儿的房间内,两个人相顾无言。
    灯光道具全部就位,几台机位对着两人。在场记打板后,拍摄开始。
    许乔仍是一身轻薄的红裳,腰间一根绸带固定。他看着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的司城,抿唇笑了一下,走过去细长的手指搭在他肩膀上:阿元
    酥麻入骨的一声。
    司城皱眉,拂开他的手。
    许乔也不介意他的冷淡,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抬手给他倒了杯酒,脸上笑意吟吟:这是你头一回到我屋来。
    司城注视着许乔面无表情,冷声道:今天下午,你在哪里?
    下午?许乔垂下鸦羽般的眼睫,轻笑了下,放下酒壶,嗓音低哑迷离,带着几分抱怨,自然是在床上,那人一点都不懂怜惜人,擒着锦儿的手使劲折腾,锦儿只看得到头顶的红绸晃啊,晃啊
    够了!司城听不得这污言秽语,一把推开许乔。
    许乔被他推倒在地,吃痛的微皱了下眉头。他虽痛着,仰起的脸上却仍是笑,笑里头又藏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
    司城见状,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跳,愧疚又自责,下意识就要去扶他。伸出手的霎那,他就知道自己又得挨骂了。
    剧本里,淳于元只是冷漠地看着跌倒在地的锦儿而已。
    没等蒋闻开骂,司城把许乔扶起来,手垂到身侧,可怜兮兮地看过去:导演,对不起。
    道歉倒是迅速的很。蒋闻哼了一声,挥挥手示意重来。
    这一场戏后,淳于元已经确定了锦儿身份,锦儿知道自己同他再无可能,心生死志。
    最后一场杀青戏,蒋闻万分重视,没有急着拍,看了几天的天气预报,终于等来了一场暴雪。他连夜叫回剧组工作人员,在雪中布起了景。
    刺目的红绸飘得张牙舞爪,裹挟了整个天地一般盛大。锦儿将会在雪中最后给淳于元跳一支舞,饮鸩酒而亡。
    第14章 鸩酒
    蒋闻在道具组忙着布景的空当,拉着许乔和司城两人讲戏。
    许乔见蒋闻拿了个播放器过来,按下开关,屏幕上播放起上一场戏两人的表演。
    调过色配过音,经过后期处理的镜头十分抓人眼球。
    先是一个长镜头。一镜扫过醉欢阁的牌匾,穿过热闹的欢场大厅,掠过嬉闹的客人与妓子,最终停留在锦儿房间窗户外,聚焦在一片正在下落的雪花上。
    男男女女的调笑声或远或近传来,显得这里愈发安静。
    树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那片雪花最终落到枝桠上。落稳的刹那,树枝被雪压折,断裂的咔擦声和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明显。
    镜头回到房间内。许乔与司城两人一人坐在桌前,一人跌在地上。
    半晌,司城开口:我问你,你是不是
    他刚想开口挑明身份,在许乔哀求的目光中不自觉停住了。
    许乔手撑在身旁,仰头看着他,乌发散在身后: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许乔嘴唇翕动,缓缓站起。那双在醉欢阁日夜熏陶,仿佛永远带着微醺的眼睛,此时却平静无波。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司城。
    司城在他的目光中蹙眉。那双眼睛清清亮,没了那股子氤氲雾气,反倒让人有些不自在起来。
    许乔轻笑了一下,笑意远不达眼底:你既包了我一晚,总不好干坐着。
    我给你跳支舞吧。我娘教我的,还没给其他人看过。
    司城自是对他的舞不感兴趣,只是心中尤存警惕,抱着看这人究竟耍什么花样的念头,并没有开口拒绝。
    许乔回到里间,从床铺下取出一只落了灰的木箱,手指拂过,划出道道指印。他打开箱子,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红衣。
    镜头切到司城这边。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待听见许乔出来的脚步声抬头看去,看清楚时瞳孔紧紧缩了一下。
    不是他往日惯穿的轻纱薄料,那裹在他身上的红衣,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肩披霞帔,璎珞垂旒,下面百花裥裙,分明就是嫁衣!
    像是明白司城在想什么,许乔抿唇笑了一下:戏服罢了。
    影像在此停止。
    蒋闻用笔帽敲了敲屏幕:一会儿就拍后面的了,后面这段戏啊,锦儿情绪非常复杂。他心存死志,卸去所有套在身上的枷锁,以一片赤子初心给淳于元跳这段舞,讲这段话。
    淳于元呢,他是个侠肝义胆,嫉恶如仇,又心性单纯的少年郎,是有慈悲在里头的。所以看到仇人死了,断不是开心松了口气,而是怜悯怅然。
    这段戏,咱们不要一遍遍拍,对情绪的消耗太大了,走戏走多了反而影响效果,许乔这边跳舞也耗费体力。所以咱们争取三遍内搞定,你俩开拍前酝酿酝酿情绪,找到那个状态咱们再开始。
    许乔听完蒋闻说的,抬眼看了看司城,见他眉头紧锁,问道:怎么了?
    司城道:剧本这里写锦儿喝完三杯鸩酒倒在雪地里,淳于元只是走到他跟前,站在一边听他说完话这里我觉得怪怪的。
    蒋闻: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司城张了张嘴,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蒋闻见他说不出来,拍了拍他肩膀,你就按照你的感觉来,司城,等你代入了那个情绪,成了那个人,不需要思考,你就知道怎么演了。
    司城是个有灵气的演员,正是表演里头体验派的代表。小孩一旦进入到情绪中,就会无比投入。许乔在和他对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在表演上的潜力,司城还有许多可以挖掘的地方。
    等到景都布好了,许乔换好衣服,和司城交流了会,两人觉得差不多了,示意蒋闻可以开拍。
    几台机位就位,虽是夜晚,灯光师提供了柔和的光,月夜清辉。
    镜头里,许乔带着司城走到院子走廊上,周围挂满了艳丽的红绸,在寒风中鼓动着,衬着那漫天的白雪,红的让人心惊。
    许乔看了站在梁下的司城一眼,移步走到院落空地上。
    雪越下越大,落在许乔漆黑如墨的长发上,点缀在他纤长的睫毛间。
    院中有一小桌,上头摆放中一盅酒。许乔倒了一杯,看着指尖的酒杯,唱起了戏词: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阴,这景色撩人欲醉。
    许乔小口将这杯酒饮尽,水袖一挥,在月色雪夜中起舞,身段袅娜娉婷,当是春山作骨秋水为神。
    蒋闻攥紧双拳,盯着监视器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段唱词出自《贵妃醉酒》,蒋闻本打算找戏曲老师配唱的,许乔说不用,直接当场给他来了一段,立马让蒋闻消了找配唱老师的想法。
    那嗓子,那唱腔,哪需要再去找配唱?
    舞蹈也是许乔自己来的。先前许乔穿着毛衫跳了一遍,就已经折服众人了,这会儿换了身衣裳,戴上发套,跳起来水袖挥舞,长发飘散,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的人,安静站在那儿时一身的清气,这已是难得,偏偏那皮肉骨头都生得好,怎能叫观众不心折。
    唱词渐渐转向失落与苦闷,许乔笑容仍旧鲜媚,眼神却愈加沉寂。他一个旋身来到桌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第二杯酒,不若第一杯细细缓缓。急饮下肚,借酒消愁。
    舞姿也开始透露出一股醉意来,带着几分娇憨。
    第三杯酒,许乔眼波流转向司城,明明该是妩媚的眼神,却透着半分死气。他附身叼起桌上的酒杯,似哀怨似解脱,重重情绪蒸腾上来,许乔眼角滑过一滴泪水隐入鬓角。丝毫没有犹豫,他将那杯酒痛饮而下。
    唇一张,酒杯砸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最后一句唱词从许乔口中溢出: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三杯酒下肚。
    命运下达了最后通牒。
    许乔骤然停在原地,身子摇摇晃晃,似乎是醉的很了,用戏腔念了一句:夫君,我们来生再见。
    他朝司城甩了一下水袖,旋身几圈,身子就要栽进雪地。
    从这里开始剧本出现了偏差。司城脑海里闪过导演那句按照你的感觉来,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剧本抛之脑后,在许乔摔倒前将人捞进怀里。
    副导演看着,脚步摩挲,有些急了。蒋闻抬手示意他安静,继续拍摄。
    怀抱温暖到灼热。在他的臂弯里,许乔咬碎嘴里的血包,抬起头。司城看到他嘴角溢出的血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你他瞬间意识到什么,看向了小桌上的酒盅:是不是那酒
    我是妓女的儿子。许乔轻轻开口,让司城止住了下面的话。
    听我娘说,我出生那一日,也是今日这般,寒风打着卷儿,漫天的鹅毛大雪妓女的儿子,也该去伺候男人。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这一点。
    我从未觉得当个小倌有什么不好。我生来就待在这醉欢阁,看倚门献笑,迎来送往,人人挥金如土,妓子呼奴唤婢
    许乔脸上敷了粉,唇上染了红色的脂膏,可整个人还是苍白,唇角的血线触目惊心。
    谁叫我那一日碰见了你,你给我披上了一件衣裳。脱我衣服的那么多,只有你给我披衣裳。
    可是我能给你的,你都不稀罕,不稀罕
    许乔看着司城,眼神失了焦,又竭力想要看清他的样子。那双眼睛像夏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时光流转后于初冬一片死寂,偶尔落下片枯叶才能激起几分沉寂的涟漪。
    寒风呼啸,今日天公作美,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
    司城抱着许乔,跪坐在纷扬的雪中。
    他看着许乔开始变得空洞的眼睛,张了张口,无意识发出嗬嗬的、沉重的喘不过气的声音,一滴不属于淳于元的泪掉了下来,砸在许乔脸上。
    蒋闻注视着监视器,觉得司城这泪掉的有些不妥。淳于元此时看到锦儿身死,应该只是叹息一声,说句造化弄人,流露些怜悯和同情就好。
    眼下这滴眼泪掉的却
    纠结了一下,蒋闻盯着监视器,又觉得这滴泪反而多了些让人深思的意味,便收了心思,由着司城继续演下去。
    许乔抬起手想要抚上眼前男人的脸,刚抬起,染血的手指动了动,又缓慢地放了下来。
    罢了,你从不喜欢我触碰你
    阿元,我好痛阿。
    说完这一句,许乔嘴角捎噙着浅浅的笑,闭上眼睛,整个人再无声息。
    司城有些茫然地看着许乔,心里头一片慌乱,他张了张口,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眼眶通红。
    风忽然大了起来,雪钻进眼睛里,司城不由闭上了眼。良久不曾睁开。
    咔!蒋闻摘下耳机,起身朝两人鼓起掌。
    作者有话要说: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阴,这景色撩人欲醉。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出自京剧《贵妃醉酒》。
    第15章 解约
    听到蒋闻喊咔,许乔睁开眼睛,食指抹掉嘴边粘腻的血浆,就要从司城怀里站起来。
    谁知司城手跟铁钳一样箍着他腰,丝毫动弹不得。人看着无害,力气却真不小。许乔推了推他胳膊示意松开,小孩还紧闭着眼睛,丝毫反应没有,一副悲伤过度的模样。
    死的是我不是你,这么难受做什么?
    许乔推不开他,有些无奈,喊了他两声,司城才抖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偏浅蜜色的圆眼此时蕴满了水汽,许乔怔了一下,眼睛弯起,露出个温柔的笑,揉了揉他脑袋:怎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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