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短得可怜的正常人的生活,缩水了一样在脑子里蜷成一个团儿,啪地那么一炸,天就黑了。
    柳小满一直觉得自己是从醒过来以后才记事,因为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每一天,每件事,每个人,都记得太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
    比如他妈一直到从家里离开前,每天晚上都在哭。
    晚上哭,白天就打电话。
    内容从求人到借钱,最后似乎钱也没得借了,于是白天也开始哭。
    闷着嗓子哭。
    愣着哭。
    捧着头发哭。
    跟他爸嘶吼争吵着哭。
    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哭。
    比如他爷爷停了个把月的早点铺子,坐在阳台和他爸一起闷着头抽烟的背影。
    比如他妈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悄悄走的,只拎了一个很小的箱子,那个箱子她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收拾了,里面的东西拿进又拿出,拿出又拿进,最后终于扣了锁。
    走之前给他换了药,掖了被子,落了一颗滚烫的眼泪在他脖颈上。
    再比如家门合上以后,他爸推门进来,坐在床头看了他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柳小满不知道那晚他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装睡,一动不敢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他隐隐能感觉到,他妈这次出门就不再回来了。
    但他也觉得,他爸当时一定不希望他醒着。
    他心里空茫茫的,跟他左边的身子一样空。一直到他撑不住真睡着了,零零碎碎的梦里也一直是香烟的味道。
    家里已经多久没人笑过,是他那时唯一记不得的事。
    李猛出教室跑得欢,快到尚梁山办公室门口他又怂了。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推推柳小满,自己缩在拐角后面伸着脖子乱看,操场旁边那个小楼里就是,推门你就看见了。
    那你先回去上课吧。柳小满说。
    哎你别管我,我就乐意在这儿等着,一天不靠墙站会儿我浑身刺挠!李猛往前推他。
    柳小满。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柳小满听着像尚梁山,扭头一看还真是,他没从那小楼里出来,看方向应该是去旁边教学楼上厕所了,正锁眉皱脸地朝他们走。
    我日。李猛小声骂了一句,从墙上下来站直。
    你们不上课在这儿干什么。尚梁山背着手在他们跟前站定。
    夏良说让我过来一趟,说您找我。柳小满被他问得一愣。
    我是让他找你,但是没说让你上着课就过来。尚梁山又去看李猛,你呢?
    我陪他。李猛抬手指着柳小满,语速跟抢答似的,他不认识这边路。
    什么不认识路,哪有学生不认识学校的路,尚梁山拿眼翻他,开学第一天就不想上课,以后不想上课就去操场上跑圈,我给你掐表,别学夏良乱晃荡。
    哎。李猛垂着脑袋答。
    两人跟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尚梁山把李猛赶回去上课,叫柳小满进去,拿了两张纸放桌上给他看。
    一张残疾学生信息表,一张空白A4纸,上面写了几个户口本残疾证之类的证件。
    也不是多急的事,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快点跟你说。尚梁山从墙角纸箱里拎出瓶矿泉水,边拧边说,学校要统计在校的学生信息,是上面要求的,今年他们好像要更新资料库,方便给你们继续发补助。
    尚梁山专门把残疾两个字给避开了,上面指的是残联,这些不用他明说柳小满也都知道。
    其实明着说反倒更自然点儿。
    嗯。柳小满点点头。
    另外一张是需要的资料,这些你都复印一份,该敲的章什么居委会之类的都敲上,然后带过来给我。尚梁山又拎了瓶水出来放在桌角。
    是明天给我。他着重提醒。
    哦。柳小满没忍住笑了。
    尚梁山也笑了一下,他不太适合笑,嘴角绷着,还有点儿往下撇,看着特别不情愿。
    复印两份吧,尚梁山想起来什么,再几天估计就该交今年贫困生的名单了,也用得着。
    嗯。柳小满又点点头,把两张纸叠在一块儿,卷成卷儿握着。
    他想回去上课,尚梁山反倒不像刚才催李猛似的那么急了,又翻出摞什么来在桌子后面坐下,问:你跟刚才那个,之前不是一个班的吧。
    不是。柳小满说。
    嗯。尚梁山点点头,不错,融入集体,适应集体,明白集体与团队的重要性,其实也是你们这个年龄很重要的东西。
    比上课还重要么。
    柳小满不知道该接什么,眨了下眼。
    我跟你以前的班主任沟通过了,你成绩还不错。尚梁山说。
    柳小满更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行了,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尚梁山莫名其妙地跟他聊了三句天儿,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好,老师再见。柳小满转身就要走。
    水,尚梁山说,朝桌角指了指,拿着喝吧。
    柳小满头一回遇上老师给东西喝,下意识先看自己的手。
    他就一只手,握着个纸卷,拿不了别的东西。
    不渴就算了。尚梁山立马反应过来。
    谢谢老师。柳小满对他说。
    走到门口,李猛从旁边嘿!一声蹦出来,给他吓一跳。
    你没回去上课?柳小满问他。
    我又不傻。李猛摇头晃脑的,表情还挺得意,抬胳膊就往柳小满肩膀上挂。
    手腕架了个空,他才反应过来对柳小满好像不能跟对别的哥们儿似的勾肩搭背。
    你肩膀他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太窄了。
    走吧。柳小满有点儿无奈,他们比他还在意,让他都不会说话了。
    得嘞,超市的走起!李猛挥着手往前跨一个大步。
    再去一趟超市,这节课真要过去了。
    柳小满不太想去,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李猛都陪他过来了,挨了顿呲儿,还在门口等了半天。
    超市在二食堂一楼,二食堂在他们教学楼后面。
    现在是第三节 课,食堂已经开了几个窗口,座位上也这一撮那一撮的坐着些趁体育课来吃饭的学生。
    柳小满本来都忘了饿了,进了门,肚子立马拱三倒四的。
    要是在教室里就算了,再挨一节课就放学回家,饿就饿着。
    现在鼻子跟前儿就是饭味儿,越想忽略越往胃里钻,还挺不是滋味。
    李猛直奔着超市去了,柳小满想想,朝靠边儿的一个小窗口走。
    吃什么。一个阿姨在窗口里捏个大勺问他。
    柳小满看了一圈,应该都是早上没卖完的早点,蛋饼小菜粥。
    花钱吃这些还不如吃他家的实在。
    喝粥吃面肯定不行,他让阿姨夹了张手抓饼,随便卷上点儿什么带走就行。
    还卷什么?你再看看。阿姨本来挺不耐烦,弯腰一看是那个残疾学生,又耐心得有点儿过。
    台子上的小锅里还有一个茶叶蛋。
    得不到的越琢磨,柳小满看看那个蛋,觉得这话是真的。
    还有这个他伸手想指一下茶叶蛋。
    加个蛋。身边有人同时开了口,往窗台前放了个餐盘,盘子上托着碗鸭血粉丝汤。
    这声音他都有点儿熟了。
    柳小满抬头,跟夏良对上了眼。
    这人到底上不上课?
    这是柳小满脑子里闪过的第一想法。
    夏良跟他就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顺着柳小满手指的方向,落到那枚茶叶蛋上,眼皮一蹦实在憋不住了。
    六个就够夸张了,还非常六加一。
    不腻啊?他看着柳小满。
    第6章
    柳小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不腻。
    他倒是愿意腻,可惜那几个蛋不是一个也没吃进他肚子里。
    你想要就给你吧。他把手收回去,付了钱从窗口接过他细拧的小卷饼。
    夏良一点儿也不客气,盘子往前一推,让阿姨把蛋加上。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罗浩他们已经买完了饭正往一张桌子上凑,抬着胳膊喊夏良,他端着盘子过去。
    小残疾过来一起啊!罗浩扒拉着座位靠背嚼一个巨大的煎饼,挺烦人地喊他。
    夏良往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让他往里坐。
    回到教室没几分钟,下课了。
    柳小满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黑板上那几行板书匆匆过了一眼,把英语书收下去,换下节课的政治书上来。
    他感觉这一上午莫名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反正一点儿正事没干,脑子里空得让人迷茫。
    中午吃饭的时候樊以扬问他分班后适不适应,上课能不能跟上,他都说不出个二三四。
    拜大课间那一个卷饼所赐,他的肚子也跟当下的脑子一样半饱不饥,吃吃不下,不吃,又怕下午饿。
    这半天过的。
    他的同位更离谱,到学校来大概就是开学第一天点个卯,柳小满在食堂见了他以后,一整天就没再看见他的影子。
    又翘课又打架,看着一点儿正事儿没有,他要是当家长的不得愁死。
    估计已经愁死了。
    柳小满又想。
    不愁到那个份儿上,当家长的也不能跟自己儿子在学校里打起来。
    幻想着那个大逆不道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对应上夏良凉飕飕的面孔,柳小满没忍住笑了一下,觉得有些滑稽。
    对着夏良操没用闲心的人不止他一个。晚自习前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樊以扬来载柳小满回家吃肉夹馍,路上又问他:跟夏良相处得怎么样?
    还行,柳小满想起那个没吃上的茶叶蛋,不好意思把这种小破事儿告诉樊以扬,他后来一直没在。
    没上课?樊以扬问。
    嗯,柳小满在自行车后座上晃荡一下小腿,书包还扔那儿呢。
    樊以扬从鼻腔里笑了一声,被黄昏的风抚进柳小满耳朵里,轻得让人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柳小满其实有点儿奇怪他们对夏良防范至此的态度,不止樊以扬,从早上在校门口听见夏良的名字后,有一个算一个,提起夏良不论认不认识全都拉拉个脸皱着个眉。
    好像他不止是个混不吝的学生,还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不是差点儿在办公室跟自己亲爹打起来,而是直接把亲爹捅了个半死。
    柳小满平时不关注校园八卦,不知道夏良除了打架以外还有过哪些恶行,从他眼中客观地看出去,觉得对方也就是个不上课的普通学生。
    也可能更深层次的面目还没有显露出来。
    毕竟这一天下来,他跟夏良接触到的时间拢起来算也没有一个钟。
    你可别被他带歪了,樊以扬轻声笑完,又用开玩笑的口吻提醒他,咱们跟他们可不在一个世界。
    这下柳小满想也不用想就嗯了一声,笑着说了句:不能。
    让他像罗浩那样咋咋呼呼地跟着夏良玩儿,这辈子都不可能。
    车骑到柳小满家楼下,他从后座上蹦下来,对樊以扬说:我去跟我爷说一声。
    快。樊以扬一条长腿支着地,顺手往他后腰上一拍。
    柳小满笑着护了一下痒,抬腿往楼上跑。
    进了家门,爷爷刚把晚饭做出来,正往餐桌上搬。
    柳小满喊了声爷,像一小阵麻利的旋风,从他爷身后步履不停地直接刮进厨房,给自己倒水喝。
    爷爷嗯?一声,放下碗筷跟过去,有些奇怪他这个点突然回家。
    上课的时候柳小满一般不回家吃饭,早上由樊以扬骑车带过去,中午傍晚在食堂随便吃点儿,晚上再坐着樊以扬的车后座回来,毕竟饭点儿就那么点儿时间,来来回回折腾几趟还不够费事。
    今天这是开学第一天就让人给揍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他往柳小满脸上看,生怕看见个鼻青脸肿的孙子,好在柳小满身上脸上都很正常。
    柳小满仰脖把一大口水往肚里咽,目光在餐桌上飞快地打扫,想看爷爷晚上吃点儿什么。
    一眼看过去,全是清汤寡水。
    一小锅稠点儿的米粥,洒了两把花生,才拔了插头,花生米粥还在电饭锅里咕嘟嘟地滚着热气儿,香得很清新。
    锅上架了个篦子,熥着两个不知道哪天剩下的馒头,和一碟杂咸菜。
    我他刚要说话,爷爷转身朝着窗户弯腰咳了两声。
    柳小满把水碗放下,转身又进了厨房,给爷爷冲板蓝根。
    爷爷咳嗽的毛病是这两年才添下的,起因是去年冬天那场寒流,他们祖孙俩儿一块被流感撂倒,昏昏沉沉了半个月,一老一少两个鼻子成天水泄不通,在饭桌上对着轰轰隆隆地擤。
    他当然很快就好了,爷爷却像是一直没好透,动不动就咳两声,去检查也没有炎症,开了点儿消炎药吃也没效果,就是咳。
    除了咳,他的身体也格外地开始畏寒,胃口也越来越小,不乐意吃荤吃腻,茶都不爱喝了,就愿意喝点儿烫粥与白开水,偶尔还讲究一下养生,冲一碗板蓝根慢慢悠悠地喝,喝完还是咳。
    人老了就这样,都是年轻时候埋下的根儿,欠下的债。爷爷倒是不当回事,这么告诉他。
    柳小满冲着板蓝根,想着这话,又看看桌上那锅稀粥,突然想叹一口气。
    他们爷俩儿吃饭都不挑嘴,没什么偏好,也没什么钱,经常厨房还剩什么就处理处理吃了,饱了就行,没觉得多酸楚。
    可今天他有点儿梗得慌。
    爷爷能欠什么呢。
    街上其他相同年龄的小老头老太太,已经开始乐呵呵地享儿孙福了,可怜他的爷爷,儿媳妇跑了,儿子常年没个踪影,还得伺候他这个麻烦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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