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绍吴都跟着,从早上去殡仪馆,到告别仪式,再到遗体火化、骨灰盒落葬。杨书逸的公公和他父亲葬在同一个墓园,两块墓碑也相距不远。
    婆婆从昨晚开始发烧,由几个嬢嬢陪着在家休息,故而整场葬礼都是杨书逸主持的,他穿黑衣黑裤,家里没有黑鞋,便到市场上临时买了双老布鞋,也是黑色。绍吴在出殡的队伍里看着杨书逸,看他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方,手里捧着公公的遗像。他从兜里掏出烟,熟练地散给前来帮忙的亲戚们,告别仪式时,又平静沉着地念了悼词——绍吴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到了吃丧宴时,也是他,把客人们一个个安顿好,这桌要加椅子,那桌菜没上齐,这些事都是他盯着。
    绍吴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递上一瓶矿泉水,却被他摇摇头拒绝了,说,待会没空去厕所。
    直到丧宴也吃完了,来帮忙的、来吊唁的都陆续散去,珑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两个膝盖还是黑乎乎的——磕头时沾上的灰。面对着满眼杯盘狼藉,杨书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绍吴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杨书逸近在咫尺,可他却感到一阵恍惚的陌生,在什么时候,杨书逸已经成了这样独当一面的男人?是的,不是男孩儿,是男人。尽管他的身体看着还有几分削瘦,尽管他在烈日下奔波一天以至于衬衫汗湿了变得皱巴巴,尽管他,他的侧脸上还有一片刚结痂的擦伤,显得那么狼狈。
    绍吴轻声问:“你的脸,怎么弄的?”
    杨书逸说:“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
    “……”
    绍吴忽然想起,今天一整天,杨书逸没有哭。
    念悼词的时候他没哭,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的时候他没哭,落葬时珑珑哭得声嘶力竭他还是没哭。葬礼像一场战役,他冲锋陷阵杀伐果断,把所有柔软的情绪留给珑珑和婆婆,留给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故人。
    他难过吗?他也很难过吧。
    “书逸,”绍吴眼眶发酸,“你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在呢。”
    杨书逸的目光挪到绍吴脸上,又慢慢地挪开,半晌,他说:“那我趴一会儿,二十分钟就行,到点了你叫我。”
    “好,你睡吧。”
    杨书逸点头,就这么在凌乱的饭桌上趴下了。这家饭店已经有些年头,设施陈旧了,很多飞虫绕着天花板的顶灯打转,在弧形灯罩的中央,能看见一小撮乌沉沉的黑色,绍吴知道那是陈年的死去的飞虫。因此灯光也是乌沉沉的,落在油腻的盘子上、桌布上,落在没吃完的汤汤水水上,也落在杨书逸带伤的脸颊上。
    窗外正值日暮,残阳如血。
    空气中有残羹剩饭的味道,四下寂静,连空调都不声不响仿佛停止了运行。珑珑睡着,杨书逸也睡着,他太累了,甚至发出很轻的鼾声。
    这一刻像个真假难辨的梦,说它假,但它是真真实实发生的,杨书逸手臂上还戴着孝布;说它真,可这一刻没有邹鑫没有芷若没有那些绍吴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儿,杨书逸就在他身边,这场景太美好了以至于显得虚假。
    时间仿佛静止了,这简直是偷来的时间。陈一茫去上海前曾叮嘱他,别犯傻。现在算是犯傻吗?而杨书逸的呼吸声像海浪,此起彼伏地、温柔地冲刷着他的耳膜,他的身体。这不算犯傻,绍吴想,至少此时此刻,他陪在杨书逸身边。是他,不是别人。
    绍吴看着杨书逸,心想,这下去不了川大了——至少没法通过保研去——那么要考研吗?他听说考研很难,但似乎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那就考,考吧。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可能是因为杨书逸睡得太沉,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刻真假难辨,乌沉沉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好像把空间扭曲成另一个空间,不,不是,绍吴有些荒谬地想起一句话,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其实不是光弯曲了,是大质量客体引起时空弯曲,那本书上说,折射,简单来讲,光在弯曲的时空中不断折射,再折射,当折射的密度足够大时,你看,光弯曲了。
    当密度足够大时,光弯曲了,光避开他们,把他们融进一片黑暗,他们不在永川,不在饭店,他们躲进浩浩宇宙的某个角落,那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静谧,时间不作数了。绍吴慢慢慢慢地俯身,用自己的嘴唇,贴上杨书逸的嘴唇。
    身体开始打颤,眼眶发热,他觉得自己变成一颗小行星,就要,就要爆炸了。他会变成温暖的碎片,在黑暗中翩跹起舞。他贴着杨书逸的嘴唇,不肯闭眼。
    下一秒,杨书逸睁开眼,光亮复至,时间开始了。
    绍吴是被他用力推开的,太用力了以至于咚地一声,绍吴直接摔下座椅。尾椎骨很疼。
    珑珑哼唧一声,直起身子:“哥,怎么了?”
    “你先下楼,”杨书逸面无表情,“去楼下等我们。”
    “可我们的账还没——”
    “我叫你下楼。”
    “……好,好的。”珑珑像被吓着了,看看杨书逸,看看绍吴,快步跑了出去。
    绍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杨书逸,他不知道杨书逸要做什么,会把他揍一顿吗?会吧。在他公公的丧宴上,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竟然,吻了他。直男都会觉得恶心吧。
    杨书逸站在绍吴面前,攥着拳,绍吴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拳打脚踢。
    可杨书逸只是说:“你起来。”
    绍吴便爬起来,尾椎还是疼。
    “我知道……知道你的,意思。”杨书逸说,“有一段时间了。”
    绍吴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叫“你的意思”?然后他反应过来,杨书逸是想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或者,“我知道你的感情”。但他甚至开不了口,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能叫“感情”吗?能叫“心意”吗?不,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只配被称为“意思”,只配这么,模棱两可。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上一次在学校碰见你,”杨书逸清晰地说,“你说你去找朱菁菁,但那天朱菁菁不在学校,她去贵阳比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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