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易言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啊!找到了!”秘书抱着iPad指指点点,一抬头说道,“陆卿禾,白川资本的老板。”
    易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咖啡浸湿的是大三学生的论文——他还没来得及看。
    基因医疗的资料他早就烂熟于心,最多更新一下这两三个月的数据,整体利好趋势不变,于是秘书约了客户最近的时间。
    但他没想到,会再次遇见朱砂。
    “不愧是金融街最有名的医疗顾问,”朱砂放下资料,微笑道,“这是我见过写得最通俗易懂的报告了,幸好陆小姐找到了你,不然我们就错过了。”
    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朱砂,首字母排在末尾,向下拉到最后就是她的号码。根据系统算法,在名字前输入数字、符号或者字母A都可以让她的名字在通讯录中置顶。
    可以,但没必要。
    因为朱砂是一个陌生人。
    从前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现在是客户。
    七又四分之一勺,依然是他自己的秘密。
    不久后,深蓝发起了对问鼎国际进攻,金融市场持续动荡了一年,各个行业都被波及,他所提供顾问服务的多家公司破产倒闭,就算他不是金融圈的一份子,也被这一场后来被称为“弑父之战”的战争引起的动荡影响了生活
    他以为顾氏父子的斗争最多不过让他少赚一点钱,毕竟深蓝处于“战争”一线,如果深蓝倒闭了,那么动荡也就结束了,何况深蓝不会有问题,因为基因医疗项目势必成为未来最好的发展,就算深蓝重创,只要项目建成,很快可以东山再起。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朱砂会清盘结算了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基因医疗项目。
    他只是个顾问,没有资格评价朱砂的行为,合作中止后也只是失去了和她两周一次见面评估的机会,对于她的合伙人陆卿禾则而言,则是背叛和重创。
    他听说陆卿禾气得送了十个花圈到深蓝后,不论理智还是情感都促使他拿起了手机,想给朱砂打个电话。
    电话拨出至接通之间有十秒电波传递的时间。
    他在最后一刻挂掉了电话。
    朋友反目,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他只是朱砂的前顾问、是同一个拳馆的过路人。
    他没想过和朱砂发展出什么亲密关系,也不打算为了她改变自己的行为逻辑,偶尔拳馆相遇,一句“朱小姐”和一句“易先生”便是全部内容。
    后来有一天早上,他推开训练室的大门,只见朱砂正靠在走廊墙壁上,脸色苍白如鬼,呼吸似乎极度困难。
    “你还好吗?”
    “没事,”朱砂睁开眼,笑了笑,“昨晚没睡好。”
    易言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五点,以金融街的工作强度,她可能是刚加完班就直接来了拳馆。他从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听红牛,砰地拉开金属拉环,递到她面前。
    他只看见朱砂嘴唇动了动。
    ——她累到连“谢谢”都说不出声。
    两人安安静静坐在走廊长椅上许久,窗外是正在苏醒的纽港市,东方天际翻出鱼肚青白。
    易言面色平静,其实手在裤子里攥成了拳。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他只是个陌生人,这种陪伴会冒犯朱砂的个人空间。
    “听说您刚被传唤作证了,”朱砂忽然开口,“那个叫尹铎的检察官很难搞吗?”
    易言一怔,随即想到朱砂问的是这几天满城风雨的“内幕消息案”。
    荔塘区的新任检察官对金融市场动手了,他因为向风暴中心的公司提供顾问服务被送上了证人席。那个男人虽然不像普通律师一样咄咄逼人,盘问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其实每句话都在挖坑,就算他能看出挖坑的逻辑,也只能被动地回答“是”或“不是”。
    “嗯,很麻烦,”易言补充道,主动问,“怎么了?”
    “我刚才收到……昨晚收到了这位的传票,今天下午有一场非正式听证会,”朱砂脑后靠着墙壁,轻蔑地冷笑道,“一直听说这个人油盐不进,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能耐。”
    易言皱紧了眉头,眼前恍然浮现出那位检察官的身影,他在法庭门口回答记者提问,单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嘴角若有似无地笑着,看上去玉树临风,却本能地给人一种轻浮感。
    再想到那个人风流多情的名声,很可能会直接在谈判桌上和朱砂调情,一离开摄像区就约她喝咖啡。
    他看了一眼手表。
    应该走了。
    十五分钟洗澡,十五分钟开车,这样六点前能到实验室看最新数据,再写两个小时论文,八点开始面试新助手,他必须清理完当日的待办事项才能在晚上安心入眠。
    但出于直觉,他没有离开。他觉得现在应该问点什么,八卦最近的新闻?她那位快结婚的老板真的没有签婚前协议吗?那位检察官以什么名义调查她?她的心脏为什么不舒服?有没有去医院检查?
    “我该走了。”朱砂道。
    “啊?”易言回过神,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打拳吗?”
    “算了吧,怕猝死,”朱砂揉着胸口,笑着说,“回去养精蓄锐,准备干掉那位零败诉的‘俏判官’。”
    易言道:“那么,再见。”
    朱砂微笑:“再见。”
    他原地站定,望着她一步一步走向电梯,然后电梯门缓缓关闭。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应该送朱砂回家。主动送一位心脏不舒服的女士回家,不能算图谋不轨。
    从第一次乌龙打拳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们应该可以称作熟人。
    哪怕他进了她的家门,帮她烧一壶热水,或者做一顿简单早餐,再嘱咐她好好休息,都是合理而正常的社交。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告诉她,不要轻敌,尹姓检察官很难对付。
    于是,他没有去洗澡,带着满身汗水,按下了电梯。冲出大门时,正好看见朱砂坐上出租车……
    再往后,又是好几个月没能偶遇的时间。
    不久后,海鹅案的报道持续占领纽港市头条,新闻小报处处都是她和尹铎的绯闻,两人几次在法庭上公然调情,为此尹铎还被法官警告过一次。
    他不了解朱砂,也不知道绯闻的真假。
    所有关于她的消息,他都是靠“听说”。
    朱砂也真的没那么重要。
    她现在是一个熟人,一个潜在客户。
    果然半年前,朱砂带着多莉生物的资料找上了门。
    朱砂让他看她手机上的资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私密的实验报告,这是一场不干净的内幕交易。
    他知道如果他顺着朱砂想听的方向说多莉生物是个值得做的项目,他可以每周都和朱砂约一次午餐。话题从多莉生物开始,然后他会介绍几家值得重点观察的生物医疗公司,如果顺利的话,几个月后他们会从熟人会发展成朋友,也许可以约着打几次拳,或者喝咖啡,自然而然去拳馆楼下的简餐餐厅分享七又四分之一勺的秘密。
    但是多莉生物确实不一个好的选择。
    人类可以探索极限,但科学终归有伦理限制的边沿。
    作为一个顾问,他将科学怪人介绍了给朱砂,没多久就听说了那场铠甲大逃生和一冰箱的白玫瑰。业内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师兄,红皇后只嫖不约。
    师兄怎么回答的?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喜欢她,没有别的意思。
    轰隆——
    闪电划破天际,大风几乎令两侧的行道树对折。
    雨刷反复刮过车前窗,雨雾流下挡风玻璃,轮胎唰地压过水洼飞溅起污水。
    易言手握着方向盘,脸色凝重,眉眼压紧。
    窗外夜雨哗哗而下,车内一片安静,就在那平静的声音中,恍惚有两股声音响彻在耳边,随着语句越来越清晰,就如同有一把锋利的刀片生生割裂着听觉神经。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晚上见。”
    紧接着又听见朱砂笑着问:“你后悔早上没约我?”
    “晚上见!”
    “你后悔早上没约我?”
    “晚上见!”
    “你后悔早上没约我?”
    ……
    他们只是普通地偶遇了一次,他其实也没有多么喜欢朱砂,他是个要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没有精力约会恋爱,现在这个距离正合适,顾问与客户、打拳的朋友,如果只是一夜情对象,可能会尴……去他妈的吧!
    易言踩下刹车,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拖出尖锐刺耳的鸣响,保时捷911在夜色中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如同从黑暗破出的怪兽瞬间冲破了雨雾,轰隆着奔回他来时的方向!
    初遇那天,他走进更衣室,磨蹭了五分钟,所以才没能问出朱砂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楼下吃早餐。
    今天早上,他刚一走进更衣室,连锁都没有开,直接就转身出去,连步速都没计算,就匆匆穿过走廊——
    他想问:“如果你没有男伴,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陪你一起去黑珍珠之夜?”
    然而当他走出拐角,走廊上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他砰的一声推开训练室的门,教练愕然抬头,疑惑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
    “朱小姐呢?”
    “临时有事走了。”
    ……
    仪表盘指针直逼一百二,城市灯火瞬间化为模糊的光影被远远甩在身后,黑暗中对向闪来雪亮的车灯,易言眼底猩红,毫不犹豫猛打方向盘擦着电花火向远处驶去。
    ㄚUщánɡsHè(慾朢社)。Μ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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