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房间里的两人都觉得胸腔里的积郁感被这扑鼻而来的幽香挤至角落,整个人都随着清心明目起来。
    这可是信阳毛尖?吴振宇对茶道颇有研究,他甚至闻到这味时就已经辨别出这是产于潢川的白露茶类。
    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有一种独特甘醇的清香味,方啜含苦,待咽则甘。正所谓飘若对倾城,醉比沐天香。
    嗯,将军好眼力。这是今年刚送上来的秋茶,特地取了些放至廷尉府,竟被秦平拿来当解腻的消食汤,整个廷尉府竟无一人能识货。
    我自己也喝不了如此多,等开春之后这一批就成了陈茶,好不可惜。偶然间听闻将军喜好喝茶,就不如取来一些给将军。
    他说到秦平时突然又想到今晨的冰芷草,着实心疼到脸都抽搐了一下,在对方看来他的确是爱茶之人在为此惋惜。
    嗯,王爷有心了。吴振宇平日里最爱毛尖与龙井。不过现已近冬,即便是再好的雨前龙井也因为过了时期,并不如毛尖的白露茶来的甘醇至极。
    观察了他们这么久,这点投其所好林怀易自然不会不懂。不过就算是两人对坐饮茶时,林怀易也没有多说什么。
    喝完一杯也就招来狱卒护送吴振宇离开了。
    就像是真的只是向他说的来拜访一趟,若不是在这人鬼皆绕道的地牢的话。
    他随即起身上楼,秦平两人殷切的看着他。
    林怀易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还是死咬之前的供词。
    两人重新失望的坐下。
    劳烦殷大人跟内务司说一声,从今日起给吴将军送茶。
    殷沽看着林怀易手里提着的毛尖,满脸难以置信这可是御赐的奖赏,王爷这可是要拿去给一个阶下囚么?
    林怀易自然是没有跟吴振宇说实话。
    这被说成无人问津的毛尖在廷尉府实则是个根正苗红的香饽饽。殷大人庶民出身,自小熟读诗书却始终怀才不遇,被老爹拿着棍棒赶着放了多年的牛,种了多年的稻。
    后因写得一手好字才在本家县衙里谋了一官半职。但因其为人清高,不愿与官场污秽同流合污,受人排挤,只能做些文书工作。所以依旧穷的家徒四壁连老婆的娶不起。
    嫁农夫有散粮吃,嫁牧民有牛羊吃,嫁这酸溜溜的文人做什么,喝墨水吗?
    后来县令买官求爵的败露,自然他在此事也是出了大力,跟县令拴在同条绳上的蚂蚱被一条龙的打落,殷沽的确捡了个大便宜被提上了位至县丞来辅佐后来的县令。
    再后来经人推荐慢慢上调直至今日作为廷尉府主管。
    辗转多年,所幸天随人愿。
    跟门神一样财大气粗的秦平不同,他向来节省惯了,收到茶也舍不得多喝,就每每早晨轮班时取出一点点泡着喝,还整整能泡一上午,直至淡至无味才不舍的跟瓷杯里的几根茶叶依依作别。
    他每当看到秦平一抓一大把,还将喝不完的茶水拿来漱口的秦平就痛心疾首长吁短叹。
    林怀易哈哈大笑自是不会对他有如此优待,找内务司去街市里买点二文一两的几年陈茶给他喝就行。
    殷沽:
    街角那些陈茶,就算是他这样穷苦出身的贫民都喝不下去,甚至真的拿来漱口都觉得涩味难忍。
    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吴振宇。
    怕是喝一口就得全喷光。
    裕成王心黑手毒,做事无道义可言。
    先给投其所好的给了吴振宇甜头,转眼就泼他满脸冷水。
    从这日起,地牢第一层每日正午都有热茶与凉茶供应,像是朝廷忽然发觉这些狱房里关着的也是人似的,给了点正常待遇。
    可茶刚一入口吴振宇就被这酸涩味冲的泪流满面几乎去撞墙。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杯里难以下咽的茶对面牢房里的人又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喝下去的,难道真的是这多年的锦衣玉食把他养的连平民百姓的生活都过不了吗?
    但他不知道他的狱友们喝的是街市里十文一两的普通茶叶,虽味道并没有多好,但足以比过他杯里给他专供的二文一两的陈茶渣滓。
    这日子可真是难过。
    不知那裕成王说的下月夫人来探望,能不能让她带些府里的好茶进来大不了多给些好处和银子吧
    吴振宇望着门外摇曳的灯火,心里不免想到林怀易跟他说的话。
    长寿面都能带,一些干货也不要紧吧
    不过刚刚那毛尖的味道可真是好,也不知能不能找王爷买点过来
    人有六欲,唯食欲最难捱。
    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吴振宇来说这杯中茶不如不喝。
    可这狱卒懒政,午间送至的茶水直到晚膳结束时才将其一并带走,熏得吴振宇一整天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可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都有皇恩浩荡的茶水喝,喝的牢里犯人喜笑颜开,竹筒倒豆子般的抖出了不少东西。
    这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使得廷尉府还得了不少赏赐。
    真是感谢前任廷尉克扣犯人口粮,食物不是馊的就是臭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暴/政之后稍微优待就足以让人感恩戴德。
    殷大人也终于不用数着茶叶来泡了。每天高兴的像是返老还童一般充满活力,干活都更有劲了。
    第二月吴振宇生辰那天,林怀易并未食言。
    吴家夫人果真打扮成刚来报道的狱卒,随着人进去给她家老爷送了碗长寿面。
    当白发已生的夫人摘下面罩后,吴振宇油盐不进的硬骨头竟也不禁在浊眼里泛出些泪光来。
    隽娘一声轻呼之后,让两人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结发三十载,夫妻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一起由边塞被召回京中,一起守着徒有虚名的游击将军府,一起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
    虽说过于溺爱不重管教,使得吴纳孜犯下大错还不顾王法的去替他善后与隐瞒。他们确有过错,如今也正领受着恶果。
    可即使天底下最凶残之徒心里也总有一间陋屋足以避雨。
    两人从未离开过对方如此长的时间。
    吴家夫人只是知晓吴纳孜还在时他们所做下的恶事,但并不知后来几乎血洗了整个大魏的事情源头竟是因为她这枕边人魔怔了的复仇心。
    再见时一人手戴镣铐沦为阶下囚徒,一人惊闻真相痛心疾首。
    可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曾经死于吴振宇之手的那些人不少连尸体都无法辨认,甚至连全躯都拼不完整。
    想为他们立个碑都没有头绪,既不知生辰又不知殁日。
    只得重新埋于城郊荒山,简单立了个木碑。
    上刻佚名仓促了结一生。
    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恶人,同样也不会有纯粹地好人。
    每个人都像是戏台上的生旦净丑,画着各自迥异的脸谱,歇斯底里地演着自己的人生戏。
    与他人无关。
    却又偏偏卷入这摩肩接踵的纷杂乱世,被狞笑着吞没。
    ☆、第 41 章
    老爷,先将面吃了吧。狱卒早就受了通融些许的指示,破天荒的让吴家夫人到隔间之中里来。
    吴振宇手带镣铐不便执筷,吴家夫人就端起碗喂他。
    这三十余载的夫妻情分确实令人动容。
    拐角处的林怀易身影隐没在阴暗之中,长眉冷目,黑袍裹身,像是无常使者般悄无声息地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等吴振宇吃完素面,吴家夫人掏出手绢替他拭去面上污垢,将早就散乱无章的头发重新用发髻束起,将他许久未洗已经发黄发黑的囚服脱下,换了一套进廷尉府时裕成王递过来的新囚服给外子穿上,再将他被蚊虫咬出的伤口拿药敷上,直到这时吴振宇才勉强看着有些精神起来。
    在这黑牢里如此久,就算是最有活力的壮年人都会萎靡成一滩烂泥,吴家夫人看着自己曾锦衣玉袍的丈夫如今沦落至如此地步,不禁悲从中来,豆大的泪滴再也藏不住,随着脸颊簌簌而下,流成了弯弯曲曲的沟壑。
    吴振宇吃力地抬起千钧重的手替夫人擦去眼泪,心也跟着疼。
    她从世家大小姐嫁进吴府,直至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人儿陪着他在边塞吃了数年黄沙。后被召回京中,却还是过不上太好的日子。
    他替纳孜做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时夫人也劝过,可他一意孤行,被所谓的职权与金钱蒙蔽了眼,自觉无所不能,足以瞒天过海。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又有谁能真正笑到最后。
    你走吧,时候不早了,这地牢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吴振宇对夫人说道。
    吴家夫人收敛面上悲意,用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对吴振宇道:老爷可要保重身体
    可是对死刑犯说什么保重身体呢?
    思虑至此老夫人连面上这假笑都有些挂不住了,急忙掩面跨门而出。
    吴振宇等她走后强打的精神气又再次坍塌,整个人缩成一块,双手环腿,守门的狱卒第一次听到了他暗哑的哭声。
    林怀易被火光照亮了半边脸,远远的看着狱房里的吴振宇,不自觉的将手上玉扳指转了好几圈,等着那里的声音重新静下来,他才转身上楼。
    等他从一片漆黑的地牢走至亮堂地面,眼睛都还未适应这刺眼的光线,秦平就一只大鹅似的扑腾到他身边问王爷,情况如何了,我的娘诶,刚吴夫人可是哭的可是那叫一个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殷沽在一旁补刀道。
    林怀易推开吃鸡太多把自己吃成鹅的秦平,淡淡回道已有所动,不久应会有回复。
    林怀易说的不错,三日之后吴振宇开口要狱卒替他找来林怀易三人。
    等他好生坐于审讯室喝了杯正经茶之后,对着三人说出了摸不着头脑的三个字通海帮就重新闭口不语。
    接下去几日愣是经验丰富的殷沽也还是也撬不开他这张嘴。
    通海帮,位处莱阳,毗邻青水洋,历代帮主民间渔夫出身。本是为了组成团体抵抗同样看上他们地块的外来团体,后几经经营,发展成了一个暗地里买卖私盐的地下组织。
    在江南一带,渔夫向来被人所轻视,因其身上自带腥味,没人愿意与他们有过多交往,他们吃住都在家传的渔船上。
    通海帮第一任帮主倒是个不多见的人才,年轻时就统一了青水洋上所有的渔船,形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集团。
    掌握了附近几个县全部的生鲜供给,最终使得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陆地民众为了买到新鲜物只得好声好气的与他们说话。
    不过第一任帮主死后,接着上位的后面几位帮主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毫无道义可言。但对铜钱香极其敏感,几乎到了可以拿命换钱的地步,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看。
    但官府为了分这一杯羹,也就在不出事的前提下假装自己并不知情。我离开中原之时正值他第二任帮主接任,只是后来也就不再关注他们了。
    只是偶有听闻他们明面打渔,暗地里做了不少足以杀头的勾当。
    若是王爷需要,刘某可前去探查一番。
    将军府里,那个本应该入土了的刘叔坐在林怀易面前说道。
    他一脸风尘仆仆,行衣也没换,发须上粘着些未抖干净的沙砾,像是刚日夜兼程的从远方赶回来。
    不急,等殷沽他们也查出些什么之后将消息一起汇总再做决定。吴振宇这老贼简直精明得很,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么三个字,诺大江湖,单单想要查出这事何方神圣就已经能花费不少心血,就更不用说查出与他的关系了。林怀易道。
    吴老将军应是怕自己全盘托出之后没了利用价值,转眼就被皇上杀了吧。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门边的林絮进来说道。
    林怀易一看这祖宗出来了,火烧眉毛般从椅子上蹿至半空高,扯了旁边挂着的貂皮大麾给他披上。
    这病秧子还以为自己是金刚罗汉呢单穿着件薄衣就敢往外走。
    林絮哭笑不得的对他说:王爷不必担心,我喝了几天药风寒已经痊愈了,今日外面阳光温煦,并不觉得冷,就想出来走走,这会儿感觉好着呢。
    你能好个屁!向来注意素质的裕成王少有的爆了个粗口。
    不过近期一直关在屋里应的确事闷坏了林絮,于是林怀易也就没强行要求他回房,伸手试了试他额上温度,情况是还不差,就移了张椅子给他两人并排坐着。
    半年病痛折磨使得林絮之前靠着将军府送来的补品养出来的体魄迅速的消瘦下去,重新回到了京中初次相见的那副吃不饱饭的可怜样子。
    他自知如今他看着几乎没个人样,心里也有些着急,可偏偏这上天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他越是急切病就好的越慢,足足将他拖成了这副鬼样。
    连自己受不了铜镜里那柴毁骨立的羸弱面孔。
    少爷刘叔看着他进门,就已经哽咽着难以言语你可是要多保重
    林絮看着不遗余力的照料他许久的刘叔道刘叔放心,病也总会有退去的一天,倒是刘叔你万事小心。
    他昨日醒来之后林怀易就跟他说了刘叔如今的去向。
    因为身边再也找不出能像刘叔这样在中原和西域都生活过许久,精通两边习俗与语言,熟悉两处地形的人,而且做事也细心牢靠足以信任。
    而他作为质子随从入京,就像当年护送林瑟清刚至西域时,他没有自由行走的权利。
    尤其是在如今质子府被严密监视的情况下,他更是只能寸步不离的守在府里,若有不寻常走动,皇上就会立马知晓。
    林絮也同理,所以他入京许久连城外都不曾去过。
    但现在有太多事需要刘叔去做,就像他自己所说,若是林怀易需要,他可以立马启程下江南探寻。
    所以只有让所有人都认为质子身边的那老管家已经死了,刘叔才可以获得新生。
    而林怀易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将林絮移至将军府。
    少爷不用担心老奴,老奴这副骨头还硬着呢,散不了架。刘叔笑道。
    林絮低声笑了笑:那自然最好不过。
    王爷,若是无其他事,老奴就先告退了。刘叔此趟离京日夜兼程,几乎没合眼,这会儿也是有些吃不消。
    好,刘叔好生休息。
    林怀易起身送他至后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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