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久道:这匕首是魔门之物。

    荆三钗一挑眉:这有什么稀奇?

    是,正是因为无甚稀奇,所以才稀奇。桑落久道,他大可以说,此物是他们从魔道之徒手中收缴而来的,此事并不少见,何必慌张奔逃,举措失当?

    这匕首,不简单?

    是。桑落久答,当初,海净的尸身,我和师兄都去看过。我曾细细记下伤口形状。此匕首的开口、长短、包括刃面花纹,与他颈上伤口严丝合缝,恰好对得上。

    荆三钗这下明白了:我能做些什么?

    桑落久道:此人身上没有身份文牒,家族信物,衣物也看不出是哪家道门,只通过探脉得知其为道门中人,而非魔道。我们来寻荆前辈,是希望荆前辈帮我们暗中探查此人身份。师父当年寒山寺遭冤,是有人刻意设计他暴露体内魔气,但细细调查便可知,兵刃、时间、杀人目的,师父都没有,种种迹象皆可证明海净不是为他所害。此事亦与师父相关,还盼荆前辈多多襄助。

    说罢,他对罗浮春一招手。

    罗浮春也懂了不少事,从腰间解下银袋,递入荆三钗手中。

    荆三钗掂一掂重量,心里便有了数:好,我接下了。

    罗浮春将剑重新拥入怀中,简短道:落久,走吧。

    桑落久对荆三钗一欠身,目光又状似无意地往后院转了一圈。

    从他们进门至今,包括在他讲述过程中,荆前辈往后院看了七眼。

    是很重要的客人吗?

    后院中,风送来了几人的交谈声。

    如一握着封如故的手,掌心的冷汗渐渐风干,心绪亦渐渐平和。

    封如故一直沉默,直到门口铜铃再响一声,二人离去,封如故才突兀道:太巧了。

    或许是今日出来跑了跑,封如故思路愈发清晰:我听明白了。一个他们要找的人,怀揣着一件他们要的东西,在一条路上与他们撞见了。这世上可有这样巧的事情?

    如一回想起,当初自己被人柱指引,从青竹殿前的一处聚魂阵法里找到封如故的场景,拇指描摹着封如故掌心纹路曲线,轻声道:就像我刚好捡到你一样巧合,是吗?

    封如故扑在他怀里,颈铃一荡,如一便和一双明亮的、似乎是汇聚了天下所有灵气的眼睛相遇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在等你捡到我呢。

    第124章为友牺牲

    封如故说出此话时, 正逢荆三钗举步进院。

    他做出的这番宏论实在太有条理,荆三钗脸色一变,指向封如故:他是不是装傻呢?!

    深谙封如故习性的如一捂住封如故耳朵,轻轻摇头。

    自从做猫以后, 他的脑筋的确比做花草和兔子时清晰了不少。

    然而这份清醒是断续的, 总不能维持很久。

    果不其然,不消几刻,封如故便倦了,爬回猫身, 一攀一攀地枕上如一肩膀,眼泪婆娑地打了个哈欠, 露出一口小尖牙, 旋即把自己挂在如一肩上, 屁股对准荆三钗,安心地睡了。

    荆三钗与如一对面而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一已经蓄发,显然不能再叫秃驴。

    叫毛驴更是找打。

    他思考片刻, 唤道:游红尘,是吧。

    封如故脊背上的毛发厚实软和, 如一并起两指, 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脊,以此确证他的存在, 心尖仍然时不时抽冷子似的一悸, 让他恨不得把封如故的爪子抓来咬上一口, 以确证他的回归不是一场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惊涛万丈,表情却控制得极好。

    他轻声答道:是,我是。

    荆三钗将昔日之事和盘托出:当年,我与他从遗世出来后,他曾托我去找过你。

    如一抚摸他脊背的手猛然一顿,柔和的神情在面孔上凝滞,脸颊烫得发麻。

    他不仅拖着重伤之躯,去客栈找过自己,还托过别人来找

    当初被义父抛弃的苦痛,一瞬间全数化作温暖的箭矢,将如一的心刺作百孔千疮,一边欢喜,一边流血。

    荆三钗并不知自己的一席话对如一产生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是在替好友陈述事实,不希望如一对他有任何误解:那是我接下的第一个生意,没有收钱。我做得还算不错,很快便打听到了你的去向。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他在俗世认的徒弟,本想做主替他接回,可他三令五申,绝不许我接你回来,那段时日,他也似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唯独在这件事上很是坚决,我怕他是太过骄傲,不想让你看见他这般模样,就留了个心思,想等他好些了,想通了,再接你回风陵。

    如一默然。

    这一等,便是茫茫十年不相见。

    荆三钗:我向来不知他在想什么:明明可以接回你,让你免受佛门清苦,何必以缘分已逝为借口,将你留在寺里。原来,原来,原来

    他将原来二字重复三遍,每一遍,都教如一品出新的滋味。

    原来他入魔了。

    原来他再无法教导如一什么,亦不愿让深被魔道所害的如一,顶着魔道之徒的弟子兼义子的名声活着。

    原来,他爱他爱得宁愿让自己孤独十年。

    如一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问题:荆道君,你曾画过寒山寺的示意图给他吗?

    这倒不曾。荆三钗未料想到如一会有此一问,我只在最初的一两年,为他打听过你的消息。后来,他不问了,我也不好去管此事,便就此搁置,再没有打听过了。有何不妥吗?

    如一:没有,随口一问罢了。

    荆三钗把心思转回眼前:你可知,他为何自尽?

    如一:他没有告知我,我也不愿去猜。饶是他心性再是强韧,也不敢轻易回忆那日的任何细枝末节。

    荆三钗泄气地往后一倒:这个混账是什么心思,是真真猜不透!他做事情,不知是从心所欲,还是深谋远虑,要气死人才肯罢休气死我了,把这混账玩意儿给我抱抱。

    如一谨慎护好封如故,委婉拒绝:他在睡觉。

    未能抱上一下,荆三钗有些泄气,往后一仰,喃喃道:若他就这样死了,他还能有什么后招呢?乍然复活,必然再引起道门的轩然大波,而他心魂躯体皆有魔性,复活后也只能入魔。

    避世一生?躲躲藏藏?那和躲在静水流深里遭囚有何区别?

    假托他体?那他寄生的躯体未必能有灵力,百年光阴如流水,倏忽就过去了,他会愿意自然老去,再入轮回?

    那难不成要一辈子做鬼?

    听着荆三钗的分析,如一甚是心平气和,甚至开始思索明日早晨要带他去吃些什么。

    如一回答道:他是什么,我便爱什么。

    对如一口不对心的性情稍有了解的荆三钗腹诽:你敢谈爱,无非是仗着他现在听不见、也听不懂就是了。

    当然,他自认为自己趁着封如故睡着、才替他澄清昔年误会的举动,绝不算口不对心,和如一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转念想了想他那倒霉师父和被师父拱到的好白菜师娘,觉得做鬼也不算很差。

    大不了,又是一对鬼主和鬼奴。

    在荆三钗发呆时,如一问出了心中另一桩挂记之事:可需将义父之事告知端容君?

    荆三钗脱口而出:免。

    如一以目相示,无声地询问缘由。

    荆三钗指节缓缓叩击着膝盖。

    情理上,他仍在犹豫;但道理上,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谁人不知,常师兄发了死愿,要找到那名唐刀客。若是他知道如故没事儿,他忙着心疼他还来不及,还会有那个一查到底的心思吗?落在外人眼里,能不起疑心?

    如一沉默。

    尽管许多当年承过封如故救命恩惠的道门闭了嘴,但还是有些小道门,捉住此事不放,不依不饶,言里话外,都是风陵包庇魔道,还腆着脸皮,自诩正道楷模,未免可笑。

    封如故一旦堕魔,除非立即被清出师门、与风陵划清界限,否则,不管他当年是否自承已被魔气玷污,都早晚会成为外界攻讦风陵的借口。

    说白了,封如故堕魔是为了救谁,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并不重要,没人在乎。

    重要的是,中小道门,有了借肃清魔道之风、李代桃僵、取代三门之心。

    荆三钗越想,越是为了封如故的前途未来忧心忡忡。

    但事主正趴在如一肩上,没心没肺地酣然大睡,看得荆三钗牙根莫名痒痒,颇想把他揪起来揍上一顿。

    那边,如一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站起身来:荆道君,贫僧来到江陵,也是在犹豫,是否要将义父身份告知于您。现在您既已经知晓了,还请保密。

    多此一言。荆三钗摆一摆手,我知道轻重。

    见如一礼一礼身,便要离开,荆三钗忙叫住了他:喂。

    如一转身。

    荆三钗停顿片刻,想到二人的亲密之举,方把心中所疑问出了口:你究竟将封如故视为什么呢?义父?还是如故?

    这话肉麻得荆三钗牙酸,但如一没有立即作答,让荆三钗也有些着急。

    他追问:你对他,可有情?

    情为何物呢?

    如一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和封如故就这样在一起,永远。

    他死了。如一说,我也像是死了。但我还有知觉。

    好在他还在我身边。两年前,他若真的消失,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追他去道歉。

    他在,时时刻刻让我疼着,我才觉得,我还在这世上。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没什么前后关联,话音也是淡淡的,端庄自持的表象下,却隐藏了万千情绪。

    我明白荆三钗听懂了,我明白了。

    如一颔首:荆道君,再会。

    荆三钗追了两步:若是有空,带他拜会一下我师那个人吧。清凉谷专精鬼道,我师娘或许能帮他恢复些记忆

    言罢,荆三钗自己都觉得可笑。

    封如故二十八年人生中,有过多少非铭记不可的幸福时光呢?

    他抿一抿嘴,改口道:哪怕只恢复些快乐的记忆,也好。

    如一步履停下,微微侧身致谢:谢荆道君提醒。

    踏出千机院,如一暂时驻足,声音轻若云絮:义父如故。你想逃避的是哪段过去?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停一停,捉住了封如故不安分地摆来摆去的尾巴,扶住他的腰,将那团猫球抱了下来:罢了。过去不可追。你又是我的未来,因此,一切随缘,阿弥陀佛。

    封如故舒服地伸长了四肢,把脸往他胸口埋去,耳朵得意地动了动。

    真好听,再说点儿好听话。

    送走了封如故和如一,荆三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未成寐。

    他越来越不信任封如故,总觉得他有所图谋。

    而荆三钗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如封如故心脏强大。

    他承受不起挚友再次离去的风险,哪怕一丝也承受不起。

    荆三钗翻身从床上坐起,操起纸笔,写下一封信。

    荆家家徽为牡丹,荆三钗掌绿玉牡丹印,他写下一封灵信,于落款处打上自己的牡丹印,又取来信封,在上头押上一朵白屋公卿花样的牡丹信戳。

    这是他大哥荆一雁的个人徽印。

    荆家亦属道家名门,但术业专攻,专研机关,全族上下向来是低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秉性,荆老爷子更是清逸出尘,从不牵涉俗事,然其生平唯一憾事便是未得爱女,只好将一腔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为三个儿子分别起名一雁二乔三钗,想要女儿的野心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暴露无遗。

    幸亏荆夫人再无所出,若否,荆三钗怀疑,自己的四弟极有可能得名四花,抑或干脆是四妹。

    荆三钗是荆家众多清贵牡丹之中的一朵奇葩,渴望入世,可入世几年,便遭重创,又不愿回家,便创下了千机院,独闯天下,丝毫不想回家之事,更不想欠家里人的情。

    上次,如故被众道门逼迫,他没能来得及出手。

    只是,这回,他希望荆家能出面站队,在道门之中,给予风陵和如故一些支持。

    将写有自己打算的灵信送出,荆三钗一骨碌翻倒在床上,打算数着自己的心跳入睡。

    他没想到,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有一道雪白的牡丹灵光漂浮入窗,在他床边明暗交替地闪烁起来。

    他大哥回信道:当时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不曾归家,大哥还以为你已将大哥的信戳丢掉了。

    荆三钗:辣眼睛。

    他愤愤回道: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他家大哥惯会装腔作势,外人看来,此人和善温柔,只有荆三钗晓得,他是一肚子黑水。

    很快,荆一雁又寄来回信:知道关心大哥,大哥心中安慰得多了。吾弟还未伤透吾心,甚好。

    荆三钗远隔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他今番有求于人,只好忍了这口气:大哥,现在家里由你主事,你肯帮我这回吗?

    荆一雁道:你不是在做生意吗,无利不起早,生意人的道理,你该明白的。

    荆三钗警惕:你想做什么?

    荆一雁:今年过年回家来吧,你许久没吃大哥做的花雕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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