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唐刀客,他是否会在暗中窥伺风陵?

    如若他将此事告诉常伯宁,以常伯宁的性情,他可有能力瞒过道门中的众耳目,保证义父未死的消息绝不外泄吗?

    义父的魂躯不全,若不得静养,陷入终生痴迷,还是小事,只怕有人图谋不轨,非要他死不可。

    玄极君注意到常伯宁神色难过,是强行压抑着的大悲大痛,心中快意,口中却大叹道:哎,云中君正当盛时,对众人详细解释自己入魔的缘由便好了,实不必如此

    玄极君。常伯宁一攥手掌,指缝里落下几片飞花。

    他强行压抑下杀意,打断了他的话:请往青竹殿去吧。

    柳瑜:如此,甚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便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松塔打了个正着。

    松塔本身质地就不算柔软,更何况来势汹汹,柳瑜被砸得眼前一黑,被打得踉跄了两步,后脑竟是温热地淌下了些血来,流入了后衣领。

    对于封如故身死一事,柳元穹至今仍有些难以接受,正在一旁发呆,见父亲突然踉跄,不由诧然,马上伸手去扶:父亲?

    常伯宁讶然:玄极君,如何了?

    他偏过头去,察觉到从如一剑中流泻出的鬼气,又注意到地上滚动的松塔,常伯宁抿了抿唇,撒谎道:风陵山中松鼠很多,偶有顽劣,常这样捉弄人。玄极君无恙否?

    直观感受到了常伯宁撒谎水准的如一,彻底打消了将此事告知常伯宁的念头。

    玄极君面上不显,口称无事,心中冷笑。

    这松鼠扔松塔的手劲儿可够大的。

    看来,这如一和尚果真是回护着风陵的。

    见他那日抱着封如故的尸身,想必他与那姓封的做过不少蝇营狗苟、污秽佛门的龌龊事情,不提也罢。

    那边厢,躺在剑里的封如故收起了掌心的诀,不满意地想,怎么他奶奶的一醒过来就有人在外头号丧。

    他只听到那人声音就觉得心烦,索性赏了他一果子。

    不过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好像自己是随手掐了一个法诀

    封如故脑子里有个无形的漏斗,把刚才才念过的法诀忘了个干干净净,看着自己的手心,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结果看着看着,又跑了神,开始研究自己手指上有几个簸箕。

    察觉到打在伞面上的雨声小了些,常伯宁将伞放下:雨停了。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了不远处。

    在距离几人不远处,站着身着玄衣的韩兢。

    他掌心泛着灵光,正是以灵力,停下了这场雨。

    常伯宁与此人在寒山寺里只得一面之缘,又向来记不清人的长相,只知道他大概是玄极君的门客弟子,便向他略略弯腰,施下一礼,当做致谢。

    韩兢也对他无声地一躬身。

    二人礼貌地彼此致意后,便再无交集。

    常伯宁的黯然与强自支撑,韩兢能感受得到。

    为他遮下这场雨,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借由调用灵力,光明正大地搜遍了常伯宁周身,并无封如故的魂魄残迹。

    这只是以防万一之举。

    如故当众自尽,就是为了不拖累风陵。

    若他金蝉脱壳,也断然没有留在风陵的理由。

    因为同样的道理,如故也不会前往寒山寺。

    如故在意的人,一在风陵,一在寒山寺。

    对如一,韩兢同样有意试他一试,但如一新收了那人柱入剑,周身鬼气浓重,其他鬼气皆被阻隔压制,就算试探,也探不出什么来。

    总之,韩兢坚信,封如故绝没有死。

    那么,如故会去寻荆三钗吗?

    或者说,盈虚君那时只是假意装作没有聚拢他的魂魄,实则瞒天过海,将他带回清凉谷了?

    叫韩兢颇感遗憾的是,荆三钗因为大病,并未到来。

    但封如故并不介意。

    这位云中君的葬礼堪称浩大,叫封如故饱足了眼福。

    方才那位在水里寻剑的弟子,换上庄严端肃的白衣,倒也是卓然玉成的好模样。

    他与方才的桑落久,对令牌齐齐下拜,再拜稽首,共行三礼,由他诵念简短祭文,诵念到文末哀哉两字,他眼圈赤红,与桑落久再次跪倒。

    云中君座下二弟子罗浮春,敬送师尊。

    云中君座下三弟子桑落久,敬送师尊。

    封如故好奇地想,大弟子呢。

    他觉得这个云中君不识数,很觉好笑,便仰头去看如一,想看他会不会笑。

    谁想,如一的唇色又隐隐发了白,握住剑身的手抖得厉害。

    封如故扒着剑身,纳罕地想:怎么又犯病了?

    底下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罗浮春与桑落久安之若素,纷纷起立,来至灵位侧旁,接受众人礼香。

    如一拈香三炷,上前两拜,又行至罗浮春身前,静静而立。

    罗浮春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年岁仿佛的如一居士。

    不等他开口,罗浮春便像是知晓了他的来意。

    师父当初收我入风陵,登记造册时,我便是二弟子。

    说到此处,罗浮春竟露出了一点怅然的笑意:我当时还以为,师父在骂我。

    罗浮春望着如一,神态竟是稳重了许多,好像在这短短十日里,他的心智长进了十岁有余:前几日,听师伯说起了当年遗世之事,说起你与师父的渊源,我才知晓师父的用意

    他双掌交合,低身下拜:拜见师兄。

    这一拜,在如一心尖重重捅了一刀。

    封如故看似活得漫不经心,浮皮潦草,但这十年里,心里竟一直有他。

    而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如一面色煞白,心痛如绞。

    而在他深受打击时,封如故也不好过。

    灵堂之外,来宾甚众,嘁嘁喳喳地发着各种议论。

    那日,他被众家道门逼得当众自尽,我未曾到来。若我在,定是要从中说项的。

    他入魔,也不是没有情由的吧唉!唉!

    什么情由也不是入魔的借口!他隐瞒多年,不就是居心不良!说不准早在暗地里搅弄什么阴诡之事了。

    灵堂之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人都死了

    见此情状,封如故只想笑。

    什么叫鲲鹏折翼,鸡雀聒噪,这就是了。

    这一趟远足旅行,见了这么多张众生面孔,叫封如故认清了一个现实。

    做人真没意思。

    于是,第二日,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默默蹲在了屋角阴影处,并撑起了一把伞。

    他不要做人了。

    现在他是一朵小蘑菇了。

    第119章蘑菇生涯

    如一迅速发现了封如故的异常, 蹲在他面前问他:义父, 你怎么了?

    封如故看傻瓜一样地看他:废话, 你见过会说话的蘑菇吗。

    如一似乎明白了些,越过伞轻轻抚了抚他的耳朵:在玩什么游戏吗?

    封如故不满意了, 往旁边挪了挪:不许摸我的蘑菇褶!

    察觉到封如故的抗拒,如一也不再乱动, 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不打扰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封如故当蘑菇当得很开心。

    他可以心无旁骛, 什么都不去想, 努力活得像一朵蘑菇, 心境平和无忧无怖。

    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些念头:

    那日葬礼上, 未能得见一面的美人儿;人们议论着的、未能来到葬礼上的人,仿佛是叫荆三钗,名字秀秀气气的, 像个姑娘,性情定然也很温柔。

    可他又忘了那日在众目睽睽下被放入冰棺、送入玉髓潭之人的名字了。

    每天如一都会来给自己喂一些水。

    封如故认为蘑菇想要长大,还是需要雨露滋润的, 于是每次都捧着小药碗乖乖喝尽。

    他怀着一腔雄心壮志, 想要长得和屋子一般高,遮天蔽日。

    然后, 他就撑着这把蘑菇伞,去找被他遗落在客栈里的小红尘, 和他一起在蘑菇下筑巢, 再不离分了。

    而寒山寺诸人, 只知道如一师叔今后不打算过日子了。

    佛舍院中的小药炉经久不熄,散发着千年灵芝、昆仑雪莲和各类丹物的淡淡香气。

    谁都知道,如一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中珍宝不计其数,可也没有这样流水般糟践的道理。

    有名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在院墙外探头探脑地询问:如一师叔病了吗?

    如一:没有。

    那,您

    如一背对他,把一枚符咒化在水里,平静道:给蘑菇浇水。

    完了,真疯了。

    寺中人本就认为如一是个疯子,只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是疯得彻底了,大有无药可医之势。

    如一有自己的主意。

    脱离躯体的束囿后,封如故残破的魂魄开始了自由生长。

    换言之,封如故现如今在长身体,需得进补。

    尽管魂体的生长多靠自身,外物能弥补的少之甚少,但如一仍是忍不住想将最好的东西尽数捧在他面前。

    但对封如故来说,这万千菁华凝聚来的进补汤药,就是烟熏火燎的一碗水罢了。

    那么一瓮子水,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剩下一小碗,着实浪费。

    好在里头加了不少蜂蜜,有滋有味的,口感不差。

    他旷日持久地发呆,而如一始终守着他,与他形影不离的样子,几乎让封如故想跟他认亲,问一句,你也是蘑菇吗?

    但偶尔如一也不很体贴。

    他经常会在窝在墙角睡觉时,被如一强行采上床,盖上被子。

    但以封如故有限的经验,他觉得这样不是合格的蘑菇。

    蘑菇离了地,会死的。

    于是,他会在半夜悄悄溜下地来,重新蜷入墙角。

    如一就睡在他身边,每当他有异动,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的。

    在他重新躲入墙角后,如一会静静跪在他前面,眼睛在一盏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很黑很润:义父,不去床上吗?

    封如故茫然地摇一摇头,缓慢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得不到他的回应,如一便不再强求,与他并肩坐下,靠在他身侧,任月光入西窗,洒下一地凉。

    如一枕靠着冰凉的墙壁,望着封如故的侧颜,叫他:义父。

    封如故看他一眼,目光中没什么内容。

    如一心痛得久了,也习惯了。

    有时,如一实在不知道该将他当做义父去敬,还是当做如故去爱。

    他喜欢封如故,特别喜欢,他活成了自己心尖的一块肉,尽管这块心头肉,现在致力于扮演蘑菇。

    你荒唐,我也荒唐。如一道,义父,这样我很欢喜。

    他轻轻握住封如故的手,心与神一并放松,同他说着心里话:红尘长大了,义父可还会喜欢我吗?

    封如故:有话好好说,你摸我的蘑菇柄干什么。

    不过,如果蘑菇也有连理枝叶的话,如一恐怕已经和他长成了同一丛。

    在某个夜晚,封如故终于忍不住和他这名疑似的同类搭话了。

    他开口,轻声询问:你是什么蘑菇?

    如一神情一震:你是什么蘑菇?

    封如故:我是别人都不喜欢的毒蘑菇。

    如一:很巧,我也是。

    封如故纳罕地上下打量他:可你是白的。

    如一坚持:但我有毒。

    封如故:骗人。不对,骗蘑菇。

    如一想必很少被人说骗人,愣了半天才接过话:我能长在你旁边,就不怕你的毒。

    封如故糊涂了:这么说来,你很久之前就在我旁边了吗?

    如一沉默片刻:是。很久之前,我就在了。

    封如故欢喜了:那你认识一只叫游红尘的小蘑菇吗。

    如一却不说话了,肩膀微微发颤。

    这让封如故失望了。

    他坐得累了,就往如一身侧挪了挪,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神思混沌着胡言乱语:我把他弄丢了。从遗世里出来,我就赶快去找他,我把他种在一家客栈里,藏得好好的,可他还是被别人采走了,剃成了光秃秃的蘑菇,不可爱了

    是我错了。如一从后圈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指尖簌簌地发着抖,抓紧了封如故胸前的一团衣服,义父,是我错了。那时候,我该再等些时日,我该

    如一生得腿长手长,封如故的灵体很是柔软,被他纳在怀里,正正好。

    封如故满心茫然地昂起脸来,注视着前方,回手缓缓摩挲着他的发顶。

    醒过神来的封如故觉得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懂。

    他疑心自己作为一只毒蘑菇,实在太过出色,把自己都给毒傻了。

    这让他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里。

    他久不见天日,还天天被如一喂水,万一真的沤烂在了角落里,他的红尘蘑菇就再没有找回来的机会了。

    所以他缠着让如一带他去他藏蘑菇的客栈。

    好在那个客栈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

    作为一朵蘑菇,他的话不可太多,不能叫别人看出来他是个蘑菇精,所以他把要去的地方写在纸上,贴在自己脑门上,给如一看。

    如一发现他脑袋上的纸条后,神情有些低落,不晓得是勾动了他什么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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