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如一嫌这一身嫁衣碍事,于是弃了羽扇,除了外罩,脱了襦裙,摘了珠翠头面,丢了耳环,只剩一身素白里衣,才觉得自在。

    动作没了那嫁衣的束缚,要轻捷了许多,可那酷似封如故的呼痛声砂纸似的磨着如一的心,胸前的试情玉亮得急切,熄了又亮,比满室红烛还要刺目。

    如一不想会无端受此无形酷刑,心绪翻涌间,竟是渐渐止了杀心。

    他自我说服着,这是为了问出它作恶的缘由,不是为着别的。

    封如故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

    它看起来不是什么厉害的恶物,身上并无凶气,如今脱了死劫,又受了惊吓,竟是跌坐地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惊吓似的。

    封如故这张脸驾驭起来难度颇高,让他本人来做一些做作的表情,不仅不显矫情,反倒风流可爱,于是,当这个只有皮囊的封如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委屈时,如一从心底里泛起一阵不耐。

    如一自是不会觉得自己心态有何异样。

    他在这来路不明的风流色鬼面前单膝蹲下:给你半炷香时间,说清来意。

    它:嘤嘤嘤嘤。

    如一:半炷香一到,说得清楚,留待发落;说不清楚,送你超生。

    它继续嘤嘤嘤嘤。

    如一冷漠:哭也算时间。

    它一噎,终是意识到如一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到现在,如一也未能辨清,这尖细的声音究竟是男是女。

    一想到自己刚才被这不男不女的怪物轻薄,如一便觉心火上升,提前念了几句往生经,漠然地替它超了度。

    这怪物也在打量他,漆黑的眼珠子在清水似的眼白里骨碌碌地打着转,由于滚动得太快,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

    如一再次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张脸不是你能用的。变回你的本相。

    狠心鬼。封如故委屈道,明明是你叫我变成这样的。

    如一眉心微皱:何意?

    它尖声道:你心里有谁,我当然就是谁啊。

    如一心曲陡乱一拍。

    如一想到今日听绞面的喜婆所言,那些受害的少女死得披头散发,黑发凌乱,嘴角却带着一抹诡谲的幸福的浅笑。

    她们在生前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露出这等灿烂而满足的笑颜?

    心里有谁,我就是谁?

    倘若真如这妖物所言,那么他心里,难道

    如一不愿再往下想去,简洁利落道:一派胡言!

    它居然还跟如一闹起了脾气:不信算了!

    如一静一静心:你究竟是何物?

    它答:镇里人。

    如一:你是人?

    它答:啊那不然呢?我有手有脚,和你们长得一样,你们可以是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人?

    如一极其敏锐:你们?

    它回答起如一的问题时,有一股本该如此的理直气壮:是啊,我们。

    如一:还有多少邪祟?

    它反问:什么是邪祟?

    如一只觉这妖孽怪异至极,男不男,女不女,正自是谈不上,邪却又邪得毫无自觉,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古怪。

    如一决定不与它多作纠缠,便换了个问题:为何偏要搅乱婚仪?

    它答得坦坦荡荡:因为我想尝尝和姑娘在一起的滋味儿啊。

    如一一噎: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么,你们之中,也有女子?受害人不止是新娘,还有新郎。

    它招得很快:是。跟我轮流洞房的是小六。她一直想求一个可心人。

    小六。

    是。小六想嫁人想疯了,和小五不一样,小五好热闹,婚礼最是热闹,所以她爱往这里来。它居然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它的同伴来,丝毫没有以之为耻,言谈间满是对家人的自豪,小四是小五去哪儿他去哪儿,阿三喜欢吃东西,阿二喜欢写诗,他说,在婚仪上他最有灵感,一天能写好几首酸诗。阿大嘛,总听我们的。

    如一:你是什么?

    它:我是小七。

    如一:它们都在哪里?

    它这时候倒是机警:我告诉你了,你岂不是要去抓他们了,不行不行。

    如一问:你们为何杀人?

    什么杀人?它无辜道,是他们自己死掉的。

    如一默然片刻:你可有与那些女子,行

    在这方面,他脸皮太薄,几乎可以说是耻于谈论,连句周公之礼都说不出口,因此说得很是含糊:行不妥之事?

    不妥?它一呆,马上摆手道,不不,都是她们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她们。

    如一:小六和你一样?

    它用力点点头:嗯,都是他们自愿的!还委屈了小六呢,她相看了那么多郎君,最后也没得着一个可心的,她每次回去,都要难过好几天呢。

    如一冷下了面孔。

    不管他们是有意或是无心,他们体内阴气过盛,与常人行周公之礼,阴阳相冲,死生倒逆,只要身体虚弱些的,与他们行房过后,必被夺命。

    至于新郎官是如何被活活吓死的,以及新娘为何会受加官之刑,目前仍是缘由不明。

    半炷香光景转眼而逝。

    对如一来说,他已验明了此人正身,无需再与它废话。

    在与它短兵相接时,如一已经试出,此物非人,非鬼,非魔,非妖,非是被人操纵的纸人傀儡,但他身上有一股来源不明的力量,虽然对如一而言,他的力量还不及自己的一半,这力量的纯度也难免叫他惊讶。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它有些像是经年守护古城的石神化身练如心。

    练如心也曾一手促成了城中的失魂之事,但那时,他留了一手,只取一魂,事后也如数奉还,不会致人死命。

    但是,就这七只不人不鬼的怪物做出的事情而言,它们在梅花镇中扮演的角色绝不可能是守护者。

    验明正身后,便需除恶了。

    如一知道,他的其他六位伙伴必然还留在距此地不远的地方,杀掉这害人性命之物,或许能引其他诸恶物前来。

    如一催动心诀,摆在暗处的众生相隐隐蠢动,万千恶灵即将破封,杀意如同空气,静悄悄席卷了这吉庆的婚房。

    或许除去它们之后,它们也会化为众生相中的一员罢。

    如一合上眼睛,低声诵念。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不如这世间罪孽,都归了我吧。

    念过最后一句,如一再不容情。

    无数苍白魂灵刹那间倾巢涌出,挤满了半间披着红彩的屋宇。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似是察觉到了这湃然而来的杀意,小七惊慌地张开嘴巴,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尖啸。

    刹那间,他一张脸剧烈扭曲起来,身形拧转着一路升高,成了一座高耸人柱!

    小七倒没有撒谎,他的确有六个同伴。

    因为这七个人,全集中在这一身之中。

    七张脸、七副空荡荡的面孔、七具赤条条的身躯,宛如雪白面条一般纠缠在一起,发出了血肉蠕动的咕咕声,渐渐生长成了三米有余的圆柱体,胳膊与腿脚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手,是谁的足。

    如一只能勉强分辨出来,这一大团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肢体中,有三女四男。

    人柱一直顶到屋顶方止,有几颗头颅被天花板顶得歪斜了,于是将长脖子朝四下里歪着、支着,缓慢转动,寻找着逃跑的去路。

    众生相中的幽魂恶鬼根本不是这怪物的对手,刚接触到这可怖的人柱,便蒸汽也似的嗤嗤响着,凭空消失,魂核溃散,连点残烟都不再剩下。

    陡然炸开的冷气迅速弥漫开来,与方才小七身怀的诡秘之力相比,暴涨了何止数倍?!

    屋中红烛俱熄,如一在见到人柱本相时,便冲出屋中,立于惨惨冷月之间,扬手唤来众生相,召回残鬼,只等一场死战。

    人柱迟缓地探出了几个脑袋来,见状不妙,居然像是乌龟缩头一样缓缓缩了回去。

    人柱立于新房之内,七足八脚在地上转磨似的兜了几圈,看起来竟然有点犯难,不知道该不该硬闯出去。

    就在这当口,人柱之上,一张少女的单薄瓜子脸转动,朝向了小七。

    她不知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发出了婉转柔软的少女声音:我想要刚才你变的那个人,做我的新郎官。

    小七是个圆脸蛋,闻言,有些呆傻地回应:啊?

    三四只被拉长了的手爬上了桑落久与罗浮春精心挑选的婚床,将如一刚刚除下的凤冠霞帔、珠翠头面,一股脑卷了过来,仔细收好。

    少女低声羞赧道:我喜欢那个人的长相。他可真好看。

    少女的羞涩,与她现在这样长手长脚的狰狞相全不相称。

    少女话音甫毕,只见一点寒芒在窗外闪过,宛若流星。

    待寒芒逼近窗户,唯见华光大作,邪气纵横!

    这七只不具名的妖物齐聚于此,如一自是要除恶务尽,娑婆剑法威力被他直提至十分,残余的百鬼亦随剑气直扑窗内,誓要将那人柱斩于此地!

    一剑护众佛,一剑斩妖邪!

    墙面像是一块绢豆腐,被剑气毫无阻拦地横剖开来。

    摧枯拉朽,玉瓦碎溅。

    内里的人柱躲闪不及,一只细长达一米的小臂被狠狠斩下!

    人柱被斩断的地方没有流血,只有一滩水似的清液流出。

    人柱吃痛,狂乱地摆起头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痛呼。

    如一正欲提剑再战,突闻院外长街之上,有声声异响,海潮似的向此处涌来。

    那异响愈发近了,竟渐渐连成了一片,仿佛小半个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隐隐的惊呼声飞过院墙,落入如一耳中:溃堤了!小南坝溃堤了!

    这一时半刻间,折腾出的动静实在是过大了。

    在前院敬酒、心却系在后院的封如故,听到后院泼天的响动,把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本以为如一可以迅速解决的。

    出了什么变故吗?

    他弃下诸位慌乱的宾客,掉头奔回后院新房。

    常伯宁紧随在他身侧,寸步不离。

    封如故已做好了最差的准备,然而,当看到那七人拼凑而成的人柱时,他也难免一时愕然,小声念叨了一句:乖乖。

    他只是轻声的一念,孰料,那七只人首的其中一只瓜子脸扭过了脸来,对准了封如故。

    封如故一身红衫,立于长夜之间,宛如一道火焰,着实好认。

    下一刻,人柱中飞出一只手来,绳索似的缠在封如故腰上。

    那只手的动作之快,甚至叫常伯宁还没来得及驱动灵力。

    将他拉向自己身体的瞬间,人柱垮散成了一大滩水,将封如故包裹在水茧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入后院旁、家家户户都有一口的水井之中,旋即,与封如故一道不见了影踪。

    第98章少女之心

    昏迷的封如故是被一股浓重的水腥气熏醒的。

    他小声嘀咕:浮春, 把鱼缸的水换一下

    话一出口, 他一个激灵, 倒先醒了来,翻身坐起, 待起了身, 才顾得上捂住疼得几欲裂开的脖子,痛得吸气不止。

    他脖子疼, 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戴了一副头面, 那头面珠翠纵横,金丝缠缚, 金丝穿着红榴籽似的红宝石, 一串串半覆住面容, 随身而动,摇曳生姿。

    大金大红的配色本是俗艳无比, 但这是封如故特地为如一量身定做的,说他通身气质太过清冷, 如果没几件像样的艳丽首饰衬着,单坐在那儿,不像是等丈夫的新嫁妇,倒像是在给丈夫守灵。

    现在这玩意儿上了头,封如故才晓得这金冠加上红宝石, 总共有多少分量。

    封如故被压得落了枕, 一面活动着脖子, 一面四下里张望。

    他在一间潮湿至极的山洞里, 洞中光线昏暗,只靠一双晦暗的龙凤喜烛勉强支撑着一点光明,霉烂气息极重,像是虾头和死老鼠在咸菜缸子里腌制了半个月后揭开盖子的味道,熏得封如故失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小洞中倒是五脏俱全,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镜框在这浓稠的潮湿气息里泡得泛了铜黄,镜面也被磨损了一大片,从中映出的人影宛若鬼影,模糊走样,简直像是舞台上的皮影。

    木制梳妆台式样还算不差,只是缺了小半条腿,残缺地立在那里,像是个断了腿的美人,木头上有被泡浮的软木皮。

    这小洞内的陈设,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废品,又粗手粗脚地拼了个框架出来。

    封如故躺着的这张床根本没有床腿,只是在一片薄棺材板上添了两床潮漉漉软绵绵的褥子。

    封如故忍着脖子疼,从床上爬起。

    鲜红的、滚镶着银边的襦裙直接拖到了地面,封如故只得提着裙摆,一步步移到了镜前。

    镜中映出了嫁衣如火的封如故。

    封如故原先的新郎服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连双袜子都没留给他。

    现在他身上的,是如一那团火似的嫁衣。

    花钗礼衣、耳珰绣鞋,一样不差地穿到了他的身上,红榴似的珠帘头面覆在他的眼前,更显得他眼波泛泛,肤色如雪。

    目前的情况倒也分明。

    他被那根人柱绑了来,做了新娘子。

    身处险境、犹不知性命是否可保的封如故呆望着镜子,欣赏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真他娘的好看。

    一道脚步声从洞外传来,幽幽地踏在地上,踩出唧唧的细弱水声,像是水鬼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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