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用心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再也一去不回的人。

    如果不是身受重伤,如果不是双手被缚,封如故一定会打晕他们,因为他知道,这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但封如故不仅没有这样的体力,甚至也没有足够的精力说服他们了。

    睁眼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他平心静气地说:带我没有用处。

    搁在以前,封如故绝不能想象自己会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

    就连父母死在流民手下时,尚年幼的他也是亲手报的仇。

    但他同样清楚,孔仲年即使成功逃出去,带上已经伤重到不能行动的他,也绝对是个拖累。

    而且,自己一旦脱逃,这牢里的人也会死绝。

    封如故虽然不介意牢里的大多数人是否死绝这回事,但这里头的人有一个荆三钗,就另当别论了。

    因此,他必须留下收场。

    为死了的人收场,为还活着的人收场。

    只有他这条大鱼不逃,丁酉才不会大费周章地调遣血徒,追捕这些穷途末路的小鱼小虾。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封如故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尽力逃出去,然后好好活着。

    当夜,封如故甚至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动身离开的。

    他一直睡着,希冀在梦里能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而当他突然被丁酉拉出监牢时,封如故便晓得,梦终究是梦。

    事实,果然是一去不回了。

    白日里跪在他身前的热血少年,如今血已凉透了,仰卧在刑房的地上,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里面没有光,漆黑漆黑的,像是两个不见底的深洞。

    与他一起躺在苫布上的还有另外两个一同出逃的人。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他们没有一人变为醒尸。

    丁酉冷笑道:被我抓到之前,这几人自碎经脉,寸寸俱断。真是有骨气。可惜啊,可惜,空有骨气,却没长脑子。

    封如故不去看那三具尸身,只看活着的、被丁酉捉回来的人。

    与孔仲年共同逃出的人有八个,活着的还有六个,文忱因为修为不差,也位在其列。

    他把脑袋垂得很低,让人几乎疑心他的脖子已经折断在胸前了。

    封如故知道,文忱拼死也要逃出去,一是因为不愿苟且,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中,二是怕封如故像抛弃那名滥说风凉话的道友一样,到该剐肉时,不肯救他。

    那边厢,丁酉仍在笑嘻嘻地炫耀:每一具尸身,在炼为醒尸前,我们都要细细检查。一点小小的把戏,能哄得过谁?我左右是很闲的,将计就计,陪你们玩一遭猫捉鼠的游戏,也不赖。

    说到此处,他静了一静,打量起封如故来:封道君知道此事吗?

    封如故面不改色:不知。

    我想也是。丁酉说,若你知道,怎会让他们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封如故不语。

    见状,丁酉的得意要从眼中溢出来了:封道君,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封如故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因此他并不着恼或是慌张。

    他说:我做得了主吗?

    丁酉:说来听听。

    封如故沉吟片刻,笃定道:让我处置,就把这群傻孩子全放出去,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丁宗主以为如何?

    丁酉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正愁没有办法奈何封如故,这些傻小子便为他送来了一个天大的把柄!

    看丁酉笑得这般开怀,封如故便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

    亏得他被押来时,已做好了再被剐肉的准备。

    六个活人,六块肉,不算多。

    封如故正在考量文忱到底算不算人时,丁酉抹去了笑出的眼泪,把润湿的手指搓了搓,含笑道:这几个人做的可是预谋逃狱的大事,封道君想救他们,总得付出点不一样的代价吧。

    封如故抬眼看他。

    他眼中无所谓的神情,再次让丁酉浑身难受起来。

    丁酉的眼里泛起冷光来。

    他已经确定,自己想从封如故身上带走什么了。

    六条人命,统共只要你一只招子。丁酉狞笑道,封道君以为,这价钱如何?

    封如故表情一凝,看起来像是被人迎面打来了一拳。

    被抓的六人中闻言,有一人当即咬了舌,满口鲜血地倒下了。

    封如故在与丁酉对视之余,分出一点余光给了那少年,语气有些哀伤:傻孩子,咬舌轻易死不了的。

    这短短几个时辰,文忱和被擒时一样,再次经历了大喜、大悲、大惧,腿早被熬得发软,眼见同伴的嘴里突泉似的冒出血来,他心胆俱裂,噗通一声跪伏下来,面朝着封如故,涕泗横流:封道君!道君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我想活着

    封如故木然看着这位崩溃的天之骄子,在心里缓慢划拉着算盘。

    救六个人,一只眼睛。

    救五个人,也是一只眼睛。

    好像没什么区别。

    丁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复。

    在长久的沉默后,封如故开口了:想要什么,你都拿走吧。

    这死心的语气终于大大取悦了丁酉。

    刑房中本就是一切应有尽有,想要寻来一根长银针,并不困难。

    丁酉有心折磨封如故,甚至没有叫人来执刑,而是亲自捏着针尖,在他右眼前缓缓晃动:封道君,看得清楚吗?

    封如故的眼皮微微垂下,是个认命的样子。

    丁酉又叫他,似是有事的口吻:封道君?

    封如故刚一抬头,便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便是一阵灼目的刺痛,像是有一颗太阳跌进了他的眼睛里,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封如故痛得浑身都痉挛起来,嗫嚅道:丁,丁宗主

    后面的内容听不很清楚,不像在说话,更像是在哀吟,在求饶。

    丁酉心中欢喜不已,不由走近了些,想要检验他的成果:封道君,你说什

    然而,封如故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扬起头来,直直用自己的脸撞上了丁酉的!

    那银针两头皆是锋锐如蜂尾蝎螯,狠狠蛰入了丁酉的左眼。

    丁酉面部肌肉僵了几瞬,直到**滚烫的血顺着他的眼窝淌下,他才不可置信地倒退数步,掩住几近爆裂的眼珠,痛得失声大叫起来。

    在丁酉痛得大叫时,封如故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大笑起来实在快活,除了一只眼出血紧闭,五官全无扭曲,是个美艳、苍白又不怕天地的疯子。

    我本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封如故断断续续地笑着,谢谢你为我送的针!

    血徒慌乱地呵斥他:你个疯子!你老实一点!

    封如故笑带狂态:抱歉,我就是老实不下来!

    丁酉无端折了一只眼睛,被紧急抬回去救治。

    丁酉座下血徒知道自家宗主对这姓封的疯子格外重视,不敢鞭打加刑,索性直接枷回了原位,等候宗主下令发落。

    封如故枕着铁链,卧在地上,静静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之前,为了造魔道阵法,他用归墟心诀吸收了太多魔气。

    封脉之后,这魔气也一并封入他体内,静静蛰伏,本与他的灵脉互不相扰。

    眼睛乃是身体一窍,此窍一破,魔气便狂浪一般岔入灵脉之中。

    但封如故不在乎了。

    他想,今夜至少不算毫无斩获。

    这样想着,他快活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昏了过去。

    反正对现在的他来说,不必分清这两种的区别了。

    他睡了很久。

    或许在他安睡期间,丁酉又把他拉出去剐了十几刀。

    不过,封如故已经没了知觉,早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他想,他或许是快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层后,封如故半梦半醒地梳理了他这短短一辈子,发现自己已做完了许多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做的事情,不由安心了不少。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交代,让大家都去疼他的小红尘呢。

    这可是件顶大的事。

    封如故侧身翻了过来,蘸着自己的血,在自己的衣裳上写下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托孤之辞,想着将来或许有人能看得见。

    可这也只是在做梦而已。

    在梦里,他还见到了许多昔日温馨的景象。

    他见到小红尘拉着他的衣角,用短短的促音叫他爹亲。

    他见到父母在相拥习字,而老嬷嬷捧着凉好的西瓜,满院子唤她的小公子。

    他见到师父带着师娘,天神一般降落在自己身前。

    他见到满身药香的燕师妹肩上驮着松鼠,坐在秋千上吹笛。

    他见到进山后的第一夜,与师兄睡在一起、赞师兄身上好香时,常伯宁微微发红的脸。

    不知怎的,他鼻翼又飘来了那熟悉的杜鹃花香。

    温暖的,有点甜味儿,如有实质。

    不多时,他耳边传来了镣铐坠地的声音,手脚处松快了不少,轻松得他觉得自己要飘起来。

    封如故睁开左眼,又闭上,再睁开。

    他小声唤:师兄?

    如故。梦中人带着一点哭腔,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琉璃似的,只敢用手轻轻捧着他的脸,如故,师兄来了。

    封如故动了动身子:别碰我我身上都是血呢。

    他梦里的常伯宁没有任何抗拒,双膝跪地,用额头温存地贴着他的,低声哄他:没事,师兄身上也都是血。那些害你的人,都被师兄杀了。如故不要怕了。

    封如故想,果真是梦。

    师兄怎会杀人呢。

    不过,这梦实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安。

    或许就和断头饭一个道理,人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个梦。

    梦里的常伯宁说着此刻封如故完全听不懂的话:魔道完全封闭了遗世大门,就连卅四叔叔也没有办法他找不到你,我们都找不到你

    师父入关,花了三个月,修炼得几乎走火入魔幸亏有惊无险,出关后,他终于到了圣人之境,是他以不世修为,直接将遗世砸裂开一条缝

    封如故不想听那些,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吹气。

    也许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撒娇了。

    于是他使足了浑身解数,带着哭音说:师兄,我疼,我疼得要死了。

    现实之中,常伯宁心疼得要碎了,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那些还活着的年轻道友都被领了出去,重伤的荆三钗也被他师父亲自抱走。

    此时,牢房里,只剩下常伯宁与封如故两个还能喘气的。

    常伯宁将自己的外衣除下,将封如故妥善包好,捧起一件宝物似的,将他拥在怀里:不疼了,再不会疼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一转身,抱着封如故,跨过重重尸首,头也不低一下,向不远处的一线光明走去。

    每一具魔道血徒尸首,皆遭乱花穿身,死相形如蜂巢,凄惨无比。

    鲜血和漫天的落花一道,凑出了一道瑰艳绮丽无比的花道。

    第75章十年心事

    封如故跌入了漆黑如沼的长梦。

    醒来时, 恰是一个黎明,初阳的暖意掸落在他眼睫上, 带着一点雪的气味。

    他离开时是秋,现在是冬了。

    外面刚下了一场大雪,雪影映得天地俱白,光线百转千转,落在封如故身上, 让封如故疑心自己落入了一个光的迷宫。

    太久没睡过床,过度松软的触感叫封如故以为自己即将融化在床上。

    因为早就疼得钝了,疼痛反而复苏得很慢。

    封如故仰躺在床上,缓慢眨巴着眼睛。

    世界太亮了,所以暗了一半的感觉就格外强烈。

    眼睛实在疼得厉害, 他花了点时间,想明白自己是谁, 又花了点时间, 一点点梳弄自己的处境。

    他混混沌沌, 迷迷蒙蒙,一会儿觉得自己活着, 一会儿觉得,还是死了更好。

    某一瞬, 他脑中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灵光里站着个孤独的小人儿。

    他豁然睁开眼睛, 翻身坐起, 连鞋也没穿, 径直奔出温暖含香的小舍。

    封如故醒的时间很巧。

    常伯宁守了他数个日夜,刚刚被师父逍遥君强押着去休息,叫燕江南来照看。

    燕江南虽好剑走偏锋,爱研究毒理,然而正统药理是风陵女药君元如昼教养出来的,也是小有所成。

    她一心想做些什么,捏着小药扇在廊下煎药,却见封如故身着单衣,被发跣足,从屋中跑去,向着东南方纵身御风而去。

    燕江南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片刻间,雪地里的几双脚印和滴落在白雪之上的赤红血迹,让燕江南后知后觉地变了颜色小师兄

    封如故体内灵力衰微,宛如瓶中残酒,只剩薄薄一层底子。

    他用几乎可称之为竭泽而渔的消耗方法,一路赶到了客栈。

    封如故闯入客栈时,将宾主都唬了个魂飞魄散。

    今年的第一次场雪,下足了一天一夜,这对穷人而言不啻一场大灾,一大清早,城里就已清出了两车冻毙路边的尸首。

    封如故着一身染血的单衣,又活活流干了自己的一半血,面孔雪白,嘴唇无色,简直像一具冻死后又诈尸的艳尸。

    三月不见,客栈小二早忘了这客人,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

    他迎来送往过不少宾客,也算是见识广博,在短暂的惊吓后,他很快判断出封如故是一副贵公子相,兴许是时运不济,遭了抢了。

    他捧了一杯热茶来客官,您喝口茶,平一平

    话未说完,那艳尸就直直登上楼梯,直奔他在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房间。

    小二一头雾水,又担心他是疯了,碰坏了客栈中的摆件,惊了入住的贵客,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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