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路到此,像是累了,摘了野果,大快朵颐后,又掬了一捧山泉喝。

    很快,他便腹痛不止,在树下蜷成一小团,动不得了。

    最终,做惯了好事的练如心还是把他捡回了自己栖身的山洞里去,替他揉腹化解腹中寒气,静静道:那野果性寒,色泽又古怪,过路人都知道不能乱吃,你为何要吃它。

    年轻又莽撞的小魔道盯着他冷着的红透的脸: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练如心说,你快些走吧。

    小魔道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你不说你是什么人,我就不走。你是这山里头的神仙?

    练如心说:我不是神仙。

    除了对祭品外,他很少同人说话,越说话脸越红,偏偏自己感觉不到,因此在小魔道看来,这人着实有趣得很。

    小魔道嘟囔道:是啊,现在是个道士就要杀我。你若是神仙,也不会不杀我。

    练如心虽然守着这一隅城池,哪里也不能去,却也知道天下灭魔之事,又听他这样说,便干巴巴道:我不会杀你。

    小魔道微微眯起眼睛,翻起身来,手脚并用地逼近练如心:你这是想要我留下来?

    练如心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才知道他修的是魔道中的合欢宗。可惜他既无心,自不会被合欢宗自带的媚香惑心。

    练如心正襟危坐,说:你可以留下来,或许比较安全。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做顺手了的善事。

    小魔道也不客气,一咧嘴,露出一颗尖尖翘翘的虎牙:我叫衣上尘。

    练如心说:我叫练如心。

    衣上尘上下打量着他。

    练如心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衣上尘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这人啊,人如其名,就是一颗尘土,是追着风来的。我喜欢四处走走,风吹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我看过华山,看过黄山,看过渭水。或许等下一阵季风来时,我就又走了。

    这样令人歆羡的浪漫与自由,让练如心想起了那名等待日出的少年。

    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不必一睁眼就想着今日要做的善事,是练如心毕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练如心摆出请求的姿态,低头道:请务必跟我讲一讲,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吗。.

    第22章 衣上无尘

    衣上尘在米脂山住了下来, 一住就是两年。

    他有些小聪明,很快根据着练如心的只言片语和城中衰弱的香火,连猜带蒙, 把练如心面临着的窘迫局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不平地嚷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做的事情要归到那什么狗屁仙君的头上?

    练如心温温和和的:没有凭什么。百姓信他,我又不能左右人心。

    衣上尘积极地给他出主意:要我说啊, 你就甭管他们了,等他们遭了大殃, 倒了大霉,自然会哭着喊着拜神,不论香的臭的, 一并都拜, 到时候你再显些神通, 香火定然大盛。

    练如心说:不。

    衣上尘诧异:为什么不?

    练如心摸摸如铁石一样无波无动的心口。

    他轻声说:石神千年宏愿,是护佑百姓平安,不是将百姓弃于危境而不顾。

    衣上尘气道:好极了, 等天塌了, 大家一起死。

    练如心说:我想, 总会有两全的办法的。

    衣上尘说:你们等了那么多年, 有找到两全的办法吗?

    练如心语塞。

    此地地瑞之气浓重,但因为天缺了一角,天灵之气不足。

    道门修炼,讲究风水, 因此不会选择一处天灵有缺的地盘修炼, 是以古城四周并无仙派, 只剩他一棵独木支绌。

    练如心也试图求助过游方道士,想得到外界襄助。

    然而他困在此地,不能外出,法力一出城门便会失效,就算想送手写的求救信件出去,也找不到门路,叫信送到像样的仙派里去。

    路过此地的道士,大多法力不济,听了练如心的话,也是不信。

    天好端端的在上头挂着,已过了千年万年,怎会突然裂开?

    甚至有人因此怀疑他是魔道,以妖言惑众,是有所图谋,因此对他恶言相向,赶他离开。

    练如心见说不通,也只能黯然离去。

    能偶然遇见一个弗言仙君,已是练如心遇到的最大机缘。

    但那时,天裂的情况不很急迫,练如心又受了重创,等他恢复气力,想起来要去寻他,城中早已没了他的踪迹。

    即使如此,练如心仍然怀抱着一线希望:听说,道门中有一处擅长卜课算卦、布阵用法的,叫清凉谷,是四门之一,他们或许能算到此处天象有异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衣上尘大皱其眉,清凉谷的修士早被前任魔道之主带人杀绝了,现在就是一处专收正道之人魂魄的鬼谷,带头的还是个鬼修。群鬼不能入轮回,怎么有资格卜课天道?就连正道也不肯认这一门尚存,现在这世上只余三门啦。

    练如心低头,把手上的蝉蜕结成风铃,挂在两人经常乘凉的榉树下,想,真是一群可怜人。

    衣上尘见他神色悲悯,更是气得要命,拿手点他额头:你自家都要烧没了,还管旁人家煮焦了饭?

    骂完人,衣上尘搔搔头皮,也心生愧疚。

    他知道,是自家人作了孽,反倒害得练如心失去了一个外援。

    尽管这些和他没什么大关系。魔道倒台覆灭那年,他甚至还没出生。

    练如心也没有迁怒于他的意思,望向天边裂隙,目光茫然又忧郁。

    衣上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凑近他,小声说:你不就是想要祭品吗。去山下城里,一个人身上取一点魂魄,拼成一整个祭品,给了神石,既能完成祭祀,也不算杀人,如何?

    练如心把头摇了摇:不可。失去哪怕一片魂魄,人就成了活死人。我是为护佑众生而生,这是造孽之事,断不可为。

    衣上尘半开玩笑道:那我愿意祭献,把我祭献了吧。

    练如心的表情同样认真:不行,你也是众生之一。

    衣上尘面皮一红,回过神来后气得直拍他脑袋:你怎么这么迂啊!气死我了!

    说完,衣上尘转身就跑,起身时,动作太急,撞得树上新串好的蝉蜕风铃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擦擦声。

    练如心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就笼了一丛萤火虫,坐在上山的唯一一条石道上等他。

    衣上尘带了酒气摇摇晃晃地回山来时,已是夜半。

    瞧见满身夜露、眉睫俱湿的练如心,他骇了一大跳,酒也醒了大半,忙不迭拉他起来:干嘛干嘛?我就是心情不好,下山喝了点酒,又不是不回来了。

    练如心冷淡地嗯了一声,和衣上尘一道往山上走去。

    走到半程,练如心突然说:有一天,你要是想离开这里,可以同我打个招呼吗。

    衣上尘随口答应道:好啊。

    说罢,他挠挠后脑勺,小声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未必要走的。

    练如心没能听懂。他礼貌道:我若是要走,也会跟你说一声的。

    衣上尘却白了脸,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叱问:你要去哪儿?

    练如心如实相告:我的时间快要到了。

    这些年来,他透支性命,为古城百姓做了太多事情。

    练如心计算过,以他这样的透支,他活不过二十四岁那年的冬日。

    衣上尘听了他的话,眼圈都红了,不再理会他,闷着头登登登上了山去。

    练如心把掌心里捧着的萤火虫向他离开的背影洒去,由得萤火虫为他照亮山路,自己则沉没在黑暗之中,慢慢走上山去。

    默不作声地赌了几天气后,衣上尘找到了练如心。

    这回,他的态度很是认真。

    那些正道君子都不顶用。他说,你要是不想做坏事,那就我来。

    练如心茫然:何意?

    衣上尘:我去做坏事,你来捉我,扔到石神庙前。

    练如心:坏主意。

    我不做大坏事,也保证不伤你的众生。衣上尘笑嘻嘻道,我来扮演坏人,你来渡我。

    练如心:不许。

    但衣上尘还是这样做了。

    他变出一个猥琐的相貌,先去打劫了一处贩金小店,抢了好几两银,刻意跑到石神庙前,凌空跌了一跤,被人逮住,狠揍一通。

    事后,练如心为吃了一顿痛揍的衣上尘上药,满脸无奈,也不舍得说他蠢。

    他痛得龇牙咧嘴,还有余力笑嘻嘻:这才是刚开始啦。

    练如心拿药签在他伤处发力一捅,他顿时皱着脸唉哟唉哟叫起痛来,抱住练如心的脖子直撒娇:练家哥哥,我疼死了。

    练如心拿他没办法,只好三令五申,不许他再做傻事。

    但衣上尘生性自由,从不肯受人约束。他不听练如心劝告,继续去城里做那些不痛不痒的坏事,偏偏学艺不精,除了惹得鸡飞狗跳之外,别无益处。

    城中多了许多无端的乱事,大家又纷纷去找弗言仙君参拜,祈求得其保佑。

    弗言仙君神庙前,香火日夜不熄。

    衣上尘都快气哭了,伤痕累累地跑回来,对着练如心咬牙切齿:凭什么,凭什么啊!

    练如心冷腔冷调地哄着只比他小一岁的小魔道:好了,不要气了。

    衣上尘抹一抹脸上灰尘:你就不生气么?!

    练如心说:我为何生气?当年他解了百姓困厄,理当得此福报。

    话虽如此,但练如心却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现在,城里能出一桩像当年疫魔入侵一样的大事就好了。

    他哪怕是拼尽这几年的寿命不要,也要为大家解决此事,好为神石挣来香火

    想到一半,练如心便惊住了。

    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堪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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