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馆里的房间,是封如故安排的。

    他为何要和自己共宿一间房,却留下功力不济的海净一人独居?

    昨夜的白影,极有可能就是在城中作祟的窃魂者,它尾随了他们一路,甚至进了清秋馆,想必是冲着封如故来的。

    如一时时陪在封如故身侧,它若是寻不到下手之机,怕是会设法对他的同行之人下手。

    因此,如一才特意设下气罩,保护众人不受损害。

    若是气罩遭破,他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但是,今早他来看,发现气罩竟然被破了。

    破得悄无声息。

    能设下这等邪门计谋,并以这种手法破开气罩的,整个清秋馆里,只有一人。

    他让海净独处一房,成为一个对白影来说最容易突破的诱饵,且故意破开他的气罩,单等着窃魂之人来夺走他的魂魄。

    你若是用佛门护身气罩,那倒是不好解。可你用的是我师兄教你的道门护身气诀。

    在这种时候,封如故居然还有心思说笑:小红尘,学艺不精啊。

    他肩膀骨头发出喀啦一声轻响。

    封如故吃痛,咬牙嗯了一声,面上血色褪去了七分,嘴角却还扬着笑,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如一腕上烙下一点灵印:昨夜,我已在海净三魂七魄里都埋下了追索印记,现在唔小和尚的魂魄该是被人带着往米脂山上去了,如一大师不如按此指示,早些去追,以免

    不等封如故说完,如一便将他一把推翻在榻上,冷脸而去。

    昨夜,海净还说他人并不坏。

    如今看来,真真是诳语了。

    如一拂袖而去后,罗浮春又气又恼,只觉封如故这等缉凶手法太过不光彩:师父,你怎么能这样?!就算要利用小和尚,你也得事先同他说上一声,征得他同意才行啊。万一那白影是魔道之人,取魂是为了炼魂,那他岂不是要做一辈子活死人?!

    那也能借此找到窃魂之人,避免下一个受害人出现。封如故咧着嘴,轻轻活动着肩膀,以己之命渡世人,他就算死了,也是死得其所,登得上西方极乐世界。

    罗浮春气急,再次觉得眼前人面目可憎起来:那为何你不拿你的命渡世人?

    桑落久一惊:师兄!慎言!

    封如故扶着肩膀,淡淡道:他们够配吗?

    罗浮春吼道:你此等作为,算什么师父?!算什么君子?!

    封如故在海净榻边坐下:我常师兄才是君子,我封如故是道中之邪,若你这般憧憬光风霁月之人,不如改拜我师兄为师。

    罗浮春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夺门而走,追着如一而去。

    小和尚跟他们相处了这两日,不该被师父这样当做诱饵,白白牺牲。

    至少他要把小和尚救回来。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桑落久默然良久,低头道:师父,你本可做得更隐蔽些的

    若是他来做,他有的是办法让小和尚做诱饵、而大家也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封如故不答,只从储物囊里取了烟枪出来:去看着你师兄,管好他,叫他勿要撒野。

    桑落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一拱手:是,师父。

    三人都走了,屋中就只剩下了封如故孤身一人。

    封如故捻了竹烟叶,用烟灯燃上,闭目专心吸了片刻,紧绷着的肩膀方才松弛一些。

    一袋烟抽尽,他的肩膀才能活动得稍开一些。

    他低头拓开储物囊,取出一样小小的锦囊,其中正是海净遗失的天魂与灵慧。

    封如故将他昨晚施法窃得之物捧在掌心,细观片刻,捧出一魂一魄,还给了小和尚。

    很快,小和尚皱了皱眉,梦呓两声,似是要醒来了。

    封如故一指点去,他顿时经脉疲软,又一次沉沉昏睡过去。

    确认等闲响动是无法惊醒他的了,封如故起身走至屋中小桌前,斟出两杯热茶来,一杯摆在自己眼前,一杯推到了桌子对面,动作闲散悠然。

    只是因为肩膀疼痛,他的嘴唇与脸色仍是苍白的。

    他朗声道:我已经把人设法支走了。

    房中寂然无声,无人应答。

    封如故略略提高了声音:先生,你窃取多人魂魄,引来寒山寺僧侣回乡探亲,杀之弃尸,构成封字血笔的一部分,又设法在我未婚妻尸身下留下榉树树叶,桩桩件件都是要引我下山、诱我来此,现在,我已一人在此,何不前来相会呢。

    他托腮笑道:难不成,是在责怪我把小和尚失魂的罪责无端扣在你头上,你生气了?

    少顷,房中空气出现了一丝波动。

    一道近乎透明的白色人影立在袅袅冒着清雾的身前,并看不清面目,一把声音倒是清澈干净得很:既然云中君心如明镜,那便恕在下有话直说了

    他朝封如故伸出手来,客气得像在邀请封如故去寒舍饮茶:在下,请云中君安心就死。

    第21章 石人无心

    窗外有丝竹声声, 后湖养的鸳鸯在荫下浓睡,湖边新开出了一串紫色小花。

    清馆的上午向来缓慢慵懒, 姑娘们帘钩未挂、迟睡未起,只有早起的小倌儿们打着呵欠, 为姑娘们的琵琶扬琴涂抹松香。

    而在一间小阁里, 一个不速之客, 彬彬有礼, 请封如故安心就死。

    封如故端了茶,抿上一口:想让我死的人多了,你是第一个这么客气的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急急放下茶杯,取了旁边隔夜的小点心咬了一口。

    封如故苦着脸道:是苦丁。我最怕苦丁。

    白影很是耐心地看着他。

    封如故把掉落的点心酥皮扫掉, 又掸了掸长袍, 如同对面坐着的是和他相识多年的老友,正在与他茶话对弈。

    他虽跟我说, 最好不要同你说话, 也不要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但我仍想说一句白影道, 你与十二年前相比, 当真变了许多。

    这句话中包含的深意颇多, 好似有哪里不对劲, 封如故一时没能想通, 就随口问了一件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是谁?黑衣, 鬼面, 拿一把唐刀?

    白影微怔了怔,旋即失笑:他叫我不要跟你说话,真是对的。

    果真是那个逼文忱亲手割下妹妹首级的黑衣人。

    你哪怕不说,我也知道你有个同伙。封如故在尝了一口后,觉得那点心味道竟然不错,索性又取了一块,方才,我以为他也在,就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说了。

    白色人影确有国士坦荡之风,见他吃喝自如,也坐了下来,安静听他细说。

    封如故也不同他客气,自顾自道:水胜古城中,近来有两件怪事。第一件,城中有人被取走魂魄,卧床不起;寒山寺僧人因此归乡探望,被割喉弃尸,这是第二件。

    白色人影缄默不语,影中长睫落下,看不出他是何等心情。

    这两件事本身就很是蹊跷:寒山寺的小和尚被唐刀一刀断喉,手法绝厉,断不容情;但取魂之人,偏偏只分取人的一魂一魄,而且受害的都是本地的富庶人家,就算昏迷不醒,家中也有余裕把人供养起来,至少不会有冻饿之虞旁的不说,这点实在太是细心周到,周到得都有点婆妈了。总之,这两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做的。

    说到此处,封如故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笑道:一个无情之人,一个有情之人,为什么要联手做事呢?就是为了杀我?我封如故就这么容易叫人厌恶?

    白影不说话,不知是默认,还是因为一开口就吃了封如故的瘪,索性下定决心、一字不再说了。

    封如故也不在乎他的沉默,指一指白影面前的茶杯,大方道:我还以为你们会一道来,这杯茶是敬你做事留一线的仁义;他杀我未婚妻和许多不相干的旁人,不配喝茶,只配看着。

    这话说得狂且孩子气,却叫白影再度开了口:抱歉,我收回那句话。你与十二年前,仍是相似。

    封如故挑眉:十二年前,我们在此地见过?

    白影一哂,居然就这样化出了人形来。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形貌的年轻人,衣白若雪,俊眼修眉,气度有如林下之风,眉目间却笼罩着一股茫然至极的忧郁,颇有世外之感。

    他一开口便是两颊绯红,说:在下练如心,与云中君曾有一面之缘。

    封如故细细审视着他的面容:可我不记得你。

    难道是那名被他杀掉的疫魔?

    但是,且不说封如故早已把那魔人大卸八块之事,那魔人修炼得面目全非,周身爬满疫虫,十足的丑东西,与面前这个人影气度与形貌都不很相称。

    名唤练如心的年轻人不愠不恼,他道了一声得罪,探出指尖来,在封如故眼前轻轻一抹。

    封如故正举着杯子,踌躇着要不要喝一口苦丁,压一压舌底的甜腻,便觉眼前一花,手掌一晃,杯中洒出了些茶水。

    浮现在封如故眼前的,是练如心的记忆。

    准确来说,是石神之灵,练如心的记忆。

    这世上,当真是有石神的。

    上古之时,女娲炼石补天,以补天裂,偏有一滴熔石落于米脂山巅,险些导致补天失败,幸得熔石有灵,虽不在其位,却仍能以其灵识,成功缝补天漏。

    于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唯在米脂山东南方天际残余一线裂隙,常见断霞之景,傍晚时分登山,方可得见。

    洪水止息后,人们有感于神迹,参拜神石,将其奉为神明,并在米脂山四周扎下了根来,建立了水胜古城。

    然而,神石虽有神力,但毕竟不在其位。

    上古众神早已失落,神石需得大愿之力,方才有源源不断的补天之能。

    所谓大愿之力,也即是百姓的香火供奉,且每隔三年,都需得有信徒登山,自愿走入神石之中,血肉与神石融为一体,神石的神力方能存续,保天不裂。

    要神石的神力延续下去,每次献祭,都需要三名信徒献祭。

    若是神石愿力不存,天再度裂开,此方百姓必然遭难。

    因此,神石自诞育之日起,每隔五十年,便会分裂出一名石中人,一为守护神石不受损害,二为引导信徒,完成祭献,三为守卫一方水土,尽神之责任。

    五十年后,石中人灵力耗尽,复归石中,就会有下一任石中人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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