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净听得嘴巴鼻孔一起放大。

    他小声问罗浮春:云中君这等修为,也会担心御剑有失这类下等弟子方会犯下的过错吗?

    罗浮春咬牙低声道:屁。他就是懒的!

    桑落久却主动请缨:师父,我来罢。

    我来。

    如一略冷的声音,拦过了桑落久的话,话音中带着一点不容置疑。

    桑落久不吭声了。

    佛门传世已久,如字佛名,按理说与桑落久这代修士乃是同辈,但如一居士的声名斐然,桑落久自知与他难以相比。

    况且,他既主动提出要载师父,出于礼节,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封如故倒也不客气,抬腿上了他的剑,随手一揽,便抱住了他的腰:有劳啦。

    如一身子微动,诧异地低头看向他自然环来的胳臂,似是不能理解此人为何会如此厚脸皮。

    封如故且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回头同常伯宁招呼:师兄,我想吃葵花子了。你在后殿多种一些。

    常伯宁失笑:是是是。我种上一顷葵花田,等你回来。

    五人离开了风陵山。

    最新一名受害者是文始门人,若要找寻线索,他们第一个自然是要前往文始门。

    落久,你别总惯着师父。师伯惯着他,你也惯着他。路上,远远跟着封如故与如一的罗浮春,摆出师兄的架子训斥桑落久,他如今这般懒散,都是被你们惯出来的。

    桑落久也小声道:师兄,师父念了小半年的那个金丝剑穗,不也是你攒钱买的。

    买了有什么用?罗浮春气道,不过是摆来好看!

    语罢,他一抬头,便与前面剑上的封如故遥遥对了眼。

    封如故未语先笑,冲他眨了眨眼。

    今日他未戴单片眼镜,阳光之下,他的右眼颜色比左眼稍淡,看起来颇有风情。

    罗浮春一张脸轰地一下红了。

    封如故还想再逗弄逗弄这个独爱他脸的徒儿,便听得一声命令自前传来:莫要乱动。

    封如故回头,看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青年,笑说:抱歉,我分了你的心吗。

    明明是正常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多情至极。

    如一一顿:不会。

    封如故笑道:啊,真是冷淡。

    许是不想同封如故交谈太多,如一直接道:云中君从无真心。既无真心,又有何能力乱心?

    无端被怼了一脸的封如故好奇歪头:你这么说,想必是跟我很熟了?

    并不熟悉。如一道,贫僧只知,端容君为云中君百般担忧。云中君若念同门之情,理当把这桩事务速速了结,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无谓之事上。

    话说到这份上,封如故却也不生气,连抱住他腰的手都不松一下,道:说得真好。是我师兄你义父当年教你的?

    如一不言。

    当年之事,他将其视为珠玉珍宝,从不对外人提,但义父宠封如故,世人皆知,对他细说,也是正常。

    封如故:不过,我师兄可曾教你,莫要妄断人心?

    如一方要开口,便被封如故打断:啊,到了。

    文始门东面也有御剑石,两侧有弟子,专负责迎来送往。

    那些小弟子见是风陵来人,又听了云中君的名号,丝毫不敢怠慢,一个跑去通传文门主,两个在前引路,往正殿而去。

    谁想行到一半,便从路前杀来一个左手提鞭,右手执剑的少年,双目赤红,一道鞭锋扫开一个面色大变、匆匆上去相迎的文始门弟子。

    另一名慌张叫道:二公子,使不得!这是风陵云中君

    我杀的就是他风陵封如故!

    他一把甩掉剑鞘,一点寒芒直夺封如故命门:姓封的,还我三妹命来!!

    听了这声呼喝,罗浮春与桑落久率先仗剑迎上前去,却因为是他们是客,没有伤主的道理,而文二公子文悯又是怀着死志前来,状似疯魔,二人手下都不知该留多少分寸,一个不小心,便叫文悯找了个空子,挑开剑锋,持剑直冲到封如故面前。

    封如故却在原地站着,动也未动。

    文悯一剑刺去,寒雪似的剑星,眼见已落到封如故右眼

    一只尾指上系着细细红线的手掌轻描淡写地拦在了封如故面前。

    文悯使尽全身气力,然而剑尖悬停在那掌心三寸之前,无法再近分毫。

    眼见文悯着了魇似的,如一也不与他多纠缠,屈伸手指,一把抓碎了剑芒,剑刃从剑尖开始,寸寸碎裂,直到剑中方止。

    罗浮春瞧出这小公子是当真疯了,不敢再留手,和桑落久一起制住了他的手脚。

    封如故自始至终站在原地。

    果真,道门里精明人多,蠢人少,字谜之事,瞒不过世人。

    令妹之死,封某深表遗憾。封如故淡淡道,但文公子或该将这一身剑艺,用在杀害令妹之人的身上。

    她是因你而死!眼见杀不了封如故,文悯双目含泪,吼得声嘶力竭,若不是你云中君要找道侣,她怎会死?!

    封如故:错了。她不遇上歹人,才不会死。

    文悯想的是,以封如故的地位,定会乖乖道歉,可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诡辩。

    文悯一噎,而后更是滔天怒火:你怎么还能这般云淡风轻、麻木不仁地推卸责任?!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又错了。封如故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是反思,不是要求。

    文悯张口结舌。

    封如故:知错了?

    文悯:

    封如故:那你需得为你方才的污蔑向我道歉。

    文悯差点被这人当场气哭。

    这下,连罗浮春都觉得他可怜起来:师父,少说两句吧。

    文润津这时方姗姗来迟,眼见这场景,瞠目欲裂,骂了两句逆子,又去迎封如故:云中君,莫要与小孩子计较,他不晓事的。

    文悯这下是真被气哭了。

    他与文三小姐是双胞之子,妹妹无端横死,他却连仇都报不得。

    他何尝不知妹妹是死于歹人之手,但那以十六条性命构成的封字,让他觉得妹妹真是冤枉至极。

    文悯用仇恨的眼神望着封如故,眼看父亲满面谄色跟在他身侧,似乎丝毫不知女儿之死与这人息息相关,拾起裂了的剑和鞭子,抹了抹发红的眼眶,悄悄跟上去,想再寻个机会,杀他一剑。

    文润津仍在道歉连连。

    封如故说:小孩子不知好歹再正常不过,总要有人教导。

    文润津圆滑道:是,是。

    不过,在外人面前,就算孩子犯了天大的错,父母也该回护两句。不然,做个独身君子就是了,做什么父母呢。

    这话就是在当面骂人了,也叫文润津面色僵硬了几分。

    悄悄尾随着他们的文悯突地一愣,没想到封如故会为自己说话,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也不跟了,只提着剑呆呆站在树后。

    文道长,不必作陪。封如故不顾文润津脸色,道,我是来看一看文三小姐陈尸之处的。

    封如故这张嘴是到哪里都不说人话,得罪人的水准一流,往日,两个徒弟都不知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为何在外的名声人缘还会如此之差,今日一见,算是知道真相了。

    文润津也是个强人,话说到这份上,还问几人要不要留宿。

    但封如故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文润津下去筹备待客事宜,罗浮春立即面露难色:师父,文家上下怕是都要恨上你了,又何必留在这里呢?

    封如故却答:听说此处温泉水乃是一绝。师父晚上带你们沐浴。

    罗浮春:就知道此人毫无正形!

    在文始门门人带领下,他们到了文三小姐悬颅的树下。

    封如故问那门人:你家小姐的尸身呢。

    门人答:只得头颅,身子不翼而飞了。

    封如故唔了一声,也不惊讶,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不像是来调查,倒像来观光的。

    路过如一身边时,从刚才起便一言未发的如一突然问他:为何不躲?

    封如故偏头看他。

    如一说:方才那剑,你可以躲。

    封如故粲然一笑:这不是等你吗。

    如一说:我若不救呢。

    若不救他,一旦被剑气袭身,封如故最轻也得废上一目。

    若不是对此人为人早有耳闻,如一可能会以为,他是想以一只眼,还了这一报。

    封如故注视他片刻,眉眼皆含了不正经的笑意:你若不救我,我常师兄可饶不了你。

    如一:

    说完,封如故大步走开,从怀里摸出水晶单镜,戴在眼上,再四下张望一阵,突然俯身,从泥里刨出了一片叶子来。

    这叶子烂了一大半,看样子是被这几日来的山风埋入泥土中的。

    因着天气温暖,又下了几场雨,是以叶子烂得极快。

    封如故把烂叶凑在鼻端轻嗅了嗅,扬声道:劳驾,请问,文始山上下,可有种榉树的地方吗?

    榉树?

    老毛榉,鸡油树,光光榆。封如故一口气列了几个别称,榉树。有吗?

    那弟子被问得懵了:文始山是有名的松海文道长也独爱松树,以彰显高洁品行,是以阖山上下,只准栽种松树

    榉树。如一开了口,寒山寺弟子陈尸的米脂山,其上尽是榉树。

    如此说来封如故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凶手是在给我们指路吗?

    第5章 温泉之夜

    此行,他们唯一的斩获是这片烂叶子。

    树下除了从悬首处滴落的血迹外,别无他物,显然文三小姐不是殒命在此,而是死后,被人用布裹了头颅,特意悬挂到此处来。

    据文三小姐女侍所说,三小姐在正式退婚两日前闹了第三次上吊,醒来后得知父母应允了退婚一事,大喜过望,说总算放下一块大石,要好好用柚叶洗个温泉,去一去晦气,过两日还要去祠堂还愿,下山消遣解闷。

    因此,女侍发现她自闺房消失时,才会以为她是等不及去玩耍了。

    封如故听得点头不迭,仿佛被那三小姐弃若敝履、哭着喊着誓死不嫁的人不是他一般。

    脸皮厚如城墙拐弯。

    好在还有这片叶子,为几人指了下一步的路。

    待文始门门人将一众人引至下榻别馆、拜别离去时,头痛了一路的罗浮春才道:师父,你就算做戏,好歹在人家家人面前,也做出些悲痛的模样吧。

    封如故慢吞吞道:若说哭吧,我与文三小姐也只见过一面,真要扮出伤心模样,也太假了。况且,她还砸了我一套茶具

    罗浮春忍不住了:师父!莫提你那茶具了!人都死了

    封如故嘀咕:落久买的。

    罗浮春:

    桑落久打圆场:算啦算啦。师父喜欢,我们再去买了便是。

    罗浮春痛心疾首:落久!住口!你看不出来吗,这人分明是在诈你!

    封如故大笑。

    如一懒得与封如故多话,带着海净去了别馆偏殿,封如故便自然毫不客气地占了主殿。

    与封如故这一日相处下来,海净啧啧称奇:这么看来,云中君果真不负道邪之名了。

    如一重复了一遍海净的话,若有所思:道邪。

    他走踏人间世,两耳从不清净,自是听闻过许多道门轶事,封如故道邪一名,他听说过,却不知来源。

    道家三门现任君长里,他是唯一手里头真正沾过人命的呢。海净以为如一是感兴趣,便详细解释道,据说还是常人的性命。我听人说,若不是他师父把他捡回来,他就算修了魔道也不稀奇

    直到他注意到如一眼中的冷光,才发现自己这是在造作口业,忙闭了嘴。

    纵使如一并不喜欢封如故,但背后议论他人,更令他厌恶。

    如一望着他:再犯一次,便叫你去修闭口禅。

    海净噤若寒蝉。

    偏殿之外,披上浴衣、来问他们要不要一同去汤泉沐浴的封如故,手指轻抵在门扉上,呆愣片刻,无声一笑。

    除了落久、师父和师兄之外,从未有人替他说话。

    这感觉还真是新鲜。

    他独身一个去了别馆后的汤泉。

    汤泉四周栽满松树,夜间万籁俱寂,唯闻松涛声声。

    松香满衣,星河浮槎。

    封如故单手浸入池中,指背拂碎了池中朦胧弯月,想到白日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出了神。

    他自言自语道:伯仁吗。

    一刻钟后,文家大公子文忱亲自端着几样素斋到了几人下榻的别馆。

    他身上有些药香,如一嗅得出来,那是温补的静心安神的药物。

    如一询问:文夫人如何了?

    家母只是精神不济,一切安好。谢如一居士关怀。

    相比于娇蛮的三妹、撒野的二弟,文忱倒是个性格沉稳的,敛着袖子,轻皱着眉头,似乎总有着无限心事。

    今日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完全是我那二弟太过莽撞,与云中君无尤。我再劝他一夜,明日便押他来与云中君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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