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订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宁也不知,为何封如故会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侣,又为何会在一月前,匆匆择定素未谋面的文慎儿为妻。

    这场豪雨从午后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场雨过,便有一名素衣蓝带的风陵弟子打着伞,匆匆冲至殿内:端容君!我师父可在

    常伯宁轻嘘了一声,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声问:何事?

    有他示范,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也不自觉放低了语调: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来了!

    还我茶具来了?封如故抬起头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师父,端容君年轻人急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是文始门里文三小姐,师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儿死了。

    发现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报文夫人,只以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发现时,正是豪雨欲来、天色阴晦之时。

    文慎儿是被唐刀一类的凶器一刀断喉的,脑袋被整个割了下来,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被血染污的乌色长发迎风而舞,猎猎作响。

    以唐刀割喉的杀人手法,极似最近发生的连环杀道之案,佛、道两门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连风陵外门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会下山调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噩耗后,封如故却开口问了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为何只有头?

    常伯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弟,你说什么?

    封如故重复了第二遍:为何只有头?

    细细思忖过后,他问来报的青年:浮春,她的头发朝哪个方向飞?今日是何风向?

    青年被问得愣了,如实回答:文始山那边,今日该是西北风。

    封如故:师兄,借笔。

    说是借,实则明抢。

    他拿过常伯宁还握在手中的朱砂笔,跳上常伯宁落座的软榻,面朝向他身后挂着的地图,观察片刻,在永靖山上落下第一笔。

    常伯宁知道,永靖山是半月前,第一具尸体发现的地点。

    但封如故没在上面落上一点,而是横向画了一道朱砂红迹,甚至染污了旁边几座小城镇。

    如故。常伯宁提醒他,画错了。

    封如故答:没画错。头朝东,脚朝西。

    常伯宁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封如故在说第一具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

    第二具尸身在距离千里开外的九龙镇。

    他横尸九龙镇镇中央的街道上,恰是头南脚北,一刀断喉,利落无比。

    因为尸体距离太远,而且死的一个是灵隐宝刹的佛门内家弟子,一个是普通修仙小观的弟子,刚开始时,并无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直到噩耗接二连三传来。

    死者身份不同,各自之间不存任何交集,出行的理由也各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只有颈间的一刃索命红线。

    惶惶之际,众道门百思不得其解,凶手谋算这么多条人命,究竟意欲何为?

    涂抹在地图上的朱砂痕迹越来越多,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每一道就是一具尸身,一条人命。

    注视着在地图上逐渐成型的东西,座下罗浮春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尸体被发现的方位,与躺位相结合,竟构成了一个字形。

    最终,封如故饱蘸朱砂,在文始山,从西北方向西南方,落下了重重的一笔。

    为何其他人都留有全尸,文慎儿却只有一颗头颅呢。

    外间闷雷滚过的瞬间,一道雪亮闪电将天际撕出一个口子。

    地图上的众多朱砂印记,以最后一点作结,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封字。

    朱砂色彩浓得近黑。

    而最后烙上的一点,看上去像是迎风飘舞的带血秀发。

    封如故将墨笔横向反咬于口,向后坐倒在常伯宁桌案上,撞得墨砚笔架叮当乱响也不管。

    他看向地图,脸上神情分不大出是惊或是怒。

    可说实在的,这两种情绪都不怎么适合云中君,因此落在他脸上,反倒圆融成了一股天意如此的淡淡讽笑。

    封如故看向面色冷凝如冰的常伯宁:师兄,我怕是要下山一趟了。

    第2章 如一居士

    常伯宁道:不可。态度坚决。

    死的是我的未婚妻。封如故说,封字收笔,用的是我未婚妻的头颅。这事就算不是我干的,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聘书已还。

    天下不知。

    常伯宁:既是如此,你更不能下山。这是有人刻意逼你出山。

    我的好师兄。封如故把朱砂笔挂回笔架,拿指尖拨弄了一下笔架上高悬的狼毫笔,道门中精明的人有不少,或早或晚,总会有人发觉杀人者是冲着我来的。有头有脸的各道门、寒山寺、灵隐宝刹,都有修士死难。我不早些下山,给出个交代,怕是要被各家集体打上风陵、讨要说法了。

    封如故谈论人命时过分轻佻的模样,叫底下来报信的青年罗浮春微微皱了眉。

    他不得不打断了他们:师父,文家来人

    无需他多言,文家使者去而复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青竹殿外的雨影之中。

    当然,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文家人还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之中,没心思去解这个杀人字谜。

    封如故与文慎儿虽无真情实分,且聘书在几个时辰前方才退还,但文家人悲痛间,第一想到的还是要让风陵替他们撑腰做主。

    等安抚完使者、说定风陵会给文始门一个交代时,夜已深,雨未停。

    封如故说要回静水流深休息,常伯宁交代罗浮春,定要照顾好他。

    罗浮春道了声是,打着伞,从旁护送师父回家。

    师弟离开后,常伯宁沉吟半晌,摊开一纸,撰写书信。

    常年养花,淡淡的杜鹃花香早已浸入他的骨中,落笔时,书页也沾了些许清香。

    若不是有人设计,师弟又执意下山,常伯宁也并不想动用这层关系。

    但是

    唉。

    一封信毕,常伯宁将信件折起,横指一抹,纸张便化为鹤形流光,钻出青竹殿。

    一团白光沐雨而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静水流深位于风陵后山,清净远人。孟夏之时,草木日夕渐长,草香怡人,清影拂衣。

    如果没有这场恼人的大雨,以及不合时宜的血案,此时正是赏月的好时间。

    罗浮春问:师父,您要传书把桑师弟叫回来吗。

    封如故:你传吧。

    他就知道。

    他家师父连提笔都懒,怎么可能下山。

    罗浮春习以为常地询问:师弟回来还需些时日,我是下山去寻师弟,还是等师弟回山来,再和师弟一同出发?

    根本没把封如故算在同出人员之列。

    封如故拿眼角扫搭他一眼,眉眼带出的笑意能轻易叫人心魂一荡:浮春定吧。

    罗浮春对这个师父纵使有百般的不满,瞧见他这张面皮,气性也就散了大半,道了声夜安,便拂袖而去。

    他在回廊转角处站定,望着进入卧房中的封如故,蹙眉轻叹一声。

    罗浮春本名并不叫罗浮春,是一处新兴道门的萧姓二公子。

    十年前,封如故救的人里有他的兄长萧让。

    罗浮春感念恩德,又仰慕封如故,方才来风陵求艺,三拜九叩才入得山门,又软磨硬泡多时,才得了封如故首肯,收为徒弟,入了静水流深。

    入内门第一日,他满心惴惴,可拜倒在封如故脚下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欣喜得膝盖发软,周身一阵阵打哆嗦。

    在他面前的,是道门中最年轻的剑魁,十二岁便以风陵剑法为基础,自创归墟剑法;十四岁私开风陵剑炉,以灵力锻剑,得两把绝世奇兵;十八岁身陷残余魔道聚集的遗世之中,护百余弟子八十九日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能让少年们热血沸腾的英雄事迹。

    他听到封如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指尖都在抖:萧然。

    封如故握着小酒壶,喝了一口酒,随便扫他一眼:唔。那从今日起,你改叫罗浮春。

    萧然:

    那时候,封如故壶中的酒就叫罗浮春。

    连名带姓地改他的名字,还改得如此草率

    萧然跪在地上,寒意从心脏爬到了指尖。

    在静水流深里住下后,对封如故越是了解,罗浮春越是心寒。

    封如故为人懒散、外热内冷、品味恶劣,爱好奢侈之物

    因为封如故从十年前起就没下过山,罗浮春甚至要有偿下山除妖降魔,换取银两,来供养师父的日常起居。

    更重要的是,罗浮春十年间没有见过他剑出鞘哪怕一刻,因此,他连半式归墟剑法都没能学着。

    目前,他在剑法上的所有进益,都是他赚钱养师父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无奈之下,罗浮春只得安慰自己:罢了罢了,谁叫他是死乞白赖贴上来的呢。

    在他入门三年后,小师弟才入门,结果刚入门也被改了名姓,得了个桑落久的名号,这才让罗浮春有了少许扭曲的安慰感。

    回到房间,罗浮春给出远门打工挣钱养师父的桑落久桑师弟写了封信,简要说清了山中情况,要他速速回山。

    搁笔时,他心中仍堵得慌。

    师父找道侣这件事本就蹊跷,如今他亲自选的道侣丧命,师父看上去也并无什么悲痛或是不舍之情。

    那么,和他收自己和落久为徒一样,果真又是一次心血来潮,把想要的玩具要到手便不喜欢了么?

    罗浮春攥紧笔端,脸色越发难看。

    合上门后,封如故从整理得清爽的桌案上拿起一册婚书。

    婚书自是各持一份的。

    文家的那份退回来了,封如故这份还在他的手上。

    他望着婚书,在灭了灯的屋中发了半个时辰的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文三小姐头七时,封如故在自家卧房里点了个火盆。

    他一手拿着聘书,一手拿着自己折好的纸元宝,比照聘书上的生辰八字,一边默念,一边将金银元宝喂进火焰中。

    银灰卷到他的肩上和发上,宛如千堆雪,他也没去拂。

    做这件事时,他的表情仍然是淡的,没什么悲痛,也没什么不舍。

    窗外站着罗浮春,和方才归山的桑落久。

    与罗浮春英气奕奕的长相不同,桑落久是个俊俏雪白的小青年,身后负着一把铁剑,身量与罗浮春仿佛,着一身柔软贴身的长袍,因为风尘仆仆,上头不免多了几层皱褶,不过看起来仍是斯文美艳。

    他很是担心:这几日来,师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中?

    看不见那张脸,罗浮春总算能痛快地发泄不满了:许是在睡觉呢。

    桑落久不赞成地瞄他一眼:师兄。

    他向来不就是这样。罗浮春哼了一声,面上看着跟谁都能交好,实则冷心冷情,游戏人间。这世上千万人,我不信有人能在他心上过过。

    桑落久无奈:师兄,别这样说师父。

    罗浮春嗤了一声,正要转身,便见那扇门开了。

    封如故从门内走出,扫去肩上浮灰:浮春,落久,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启程。

    罗浮春反应不过来,有点结巴:去,去哪儿?

    先去文始门。封如故手里仍托着他的竹烟枪,抿了一口,吐出些烟雾来,烟丝、软榻、我用惯的笔墨纸砚,都带上。

    说着,他便要往外走。

    罗浮春怎么也想不到封如故是真的要下山,想到有可能见到师父英姿,一时间欢喜不已,朝封如故的背影追了几步:师父,你现在要去哪里?莫不是要去取那一双旷世奇兵?

    封如故端着烟枪:我去青竹殿前晒太阳啊。

    罗浮春:

    封如故背过身:你们快些收拾啊。

    不理会罗浮春的失落,桑落久抱拳跪地,恭敬道:是,师父!

    封如故又跑来青竹殿前晒太阳了。

    青竹殿前的阳光着实不错,他吸了几口烟雾,鼻息里都是淡淡竹香,以至于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变得清凉起来。

    封如故做了个浅梦。

    梦里,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技巧实在不高明。

    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将那人从暗处逮出来:不是叫你在客栈里头好好待着等我吗?

    小小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马尾,身段已有了几分风流意气,但仍是粘他,抬手握住他的腰带,一语不发。

    我又不是要扔下你。客栈的钱我都付了,等我封如故抚一抚自己的脸,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等我结束了东皇祭礼,就让我二师弟接你上山。

    握住他腰带的手紧了紧。

    要我接?

    手松了一点,算是认同。

    好。我来接。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潋滟多情,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识我了。

    少年却一下紧张起来。

    他总把封如故的每一句话当真。

    为着叫这个永远不安的孩子放心,封如故思忖片刻,一指点上了自己的心脉。

    心头猛然刺痛,仿佛被锋利的针头挑中。

    好在不过是一瞬间。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修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骑鲸南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骑鲸南去并收藏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修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