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字一句的,骤然化作一根根小刺,一下一下地把耿阳的心脏扎透了。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向夏朝耿阳挥挥手,穿过人群,慢慢消失不见。

    耿阳坐在石椅上,目光还停在向夏离开的方位,过了好一会儿,沉重地垂下头,缓缓撑着膝盖站起来。

    从空中玩了一遭,脸色还有点苍白,他忍住胃里翻滚着恶心的感觉,强迫自己不回头,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离开游乐场。

    现在快到中午了,离开游乐场的人很多,耿阳都不需要走,人挤人把他直接悬空挤出去。

    他不知道是怎么骑上小电驴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

    反正总觉得良心不安,好似下面悬了一堆熄灭的火星,却发着热,灼着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耿阳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屋里整洁的模样,烦躁地挠了挠头发,随后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摊开怀抱,大声喊:啊!终于摆脱了!我自由了!我不会疯了!

    空荡荡的家没有回应,只有墙上挂的钟表滴滴答答地发出细小的声音。

    耿阳哈哈大笑了两声,脱掉鞋子,直接打开卧室的房门,往床上一倒,决定来一个美滋滋地午觉。

    扯被子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一下。

    他从来不会叠被子的,可现在身边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

    耿阳啧了一声,把被子揉乱,然后丢在一边。

    紧紧闭上眼睛,开始认认真真地进入睡眠。

    可是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向夏。

    他说的话,他的动作,他的表情

    他那一句你会回来的就跟紧箍咒一样拴住他的脑袋,让他无法忽视。

    耿阳咬着牙起身,抽开床头柜,翻箱倒柜一样把一瓶白色的药瓶找出来,倒出一粒咽下去。

    是安眠药。

    耿阳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

    最后是被饿醒来的。

    午饭没吃,晚餐也没吃,不饿醒来才怪。

    耿阳脑袋昏昏沉沉的,起身打开手机点了一个外卖。

    然后趿拉着拖鞋走到厕所,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盖还没来及翻。

    他揉了揉眼睛,缓了缓。

    略微清醒后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向夏。

    想起向夏得知他名字之后,笑着夸了一句好听。

    似乎和向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厕所这儿,他也这样夸过向夏的名字。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催电话费的短信。

    耿阳余光看到时间。

    这么晚了,向夏吃饭了没有?

    他弱小可怜但是那么能吃,午餐和晚餐都没吃,一定会很难受的吧?

    他会不会就和今天上午一样,一声声喊着哥哥,想要找到自己不对,自己已经告诉他名字了。

    向夏会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

    然后无助地站在原地掉眼泪。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打断耿阳脑袋里鲜明的画面。

    低头看来电显示,又是穆宁直。

    耿阳心好累,揉了揉有点空还有些疼的胃,接听。

    卧槽卧槽,我们这边打起来了!我拍了视频发到你微信上,你看到了吗?闹得好凶啊!穆宁直那边特别吵,好像在摔东西。

    耿阳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等会儿看。

    简直人间迷惑大赏,明明还有些幻想是好的,是会保护病人的,是有治疗功效的。是自己儿子心理有毛病才幻想出来黑暗的东西导致死亡,非得来医院闹。穆宁直嘁了一声,又说,怎么说给他们听他们就是不懂呢?!

    怪医生,就知道怪医生!那洪医生本来是治好了的,是病人后期又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才会又开始臆想。当父母的难道不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么!

    耿阳听他义正言辞说了一大堆,突然皱起眉,抓到了一些关键的话,打断他,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穆宁直疑惑地嗯了一下,迟疑地说:当父母的应该负责?

    不。不是,再前面好几句。

    他们自己儿子心里有毛病?

    再前面一句。

    穆宁直顿了顿,缓缓道:有一些幻想是好的?

    耿阳瞬间精神了点,激动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呃我男科医生也不是很懂,只不过看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穆宁直回想了一下,打了比方,就比如人格分裂,这个你了解一点吧?

    了解。耿阳点点头。

    有些人格分裂出来,是为了保护主人格,分担其难以承受的伤痛。但是不会喧宾夺主。这就是良性的人格。但是如果分裂出来的人格凝聚了主人格所有的负面情绪,消极、暴躁、偏执甚至反社会,或许还想取代主人格,那么这就是恶性的人格。

    这个套在幻想上也是可以适用的。这么说能明白吗?

    那我耿阳声音发颤,喃喃道,那我是不是做错了?

    穆宁直黑人问号脸:嗯?什么错了?

    我是不是不应该丢掉他?耿阳陷入自我反问中,咬着颤抖的手指,懊恼到极点。

    穆宁直还在疑惑地喊他:你说什么呢?

    耿阳从马桶上站起来,腿还有些软,扶着墙走出去,寻找小电驴的钥匙。

    他歪头用肩膀一起夹着手机,认真地询问道:如何判断幻想出来的人是好是坏啊?

    唔这就要看病人自己了,病人和臆造出来的人相处后,他觉得是无害的就是无害的,他觉得受到了威胁就是坏的咯。

    不过总而言之,无论是臆造还是人格分裂,都是病,要及时就医的。穆宁直顿了顿,就算是你再不喜欢医院,也要去做心理辅导。

    耿阳慌乱地翻自己的包,又去翻找沙发,却找不到钥匙。

    他不知道把钥匙放到哪儿了。

    嘴唇苍白毫无血色,眉头紧皱,声音轻到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他只是个小孩,是我错了。我要把他找回来是我错了。

    穆宁直那边又闹哄哄了,他直扯着嗓子喊:阳阳?你说啥我听不见。哎呦卧槽,谁扔石头?

    耿阳手机啪嗒掉在地毯上,他弯腰去捡,才看见掉在沙发下面的车钥匙。

    他急忙伸手勾过来,又回头去拿上小蜜蜂。

    拖鞋还没换,直接下楼去开车。

    小电驴开到最快,夜晚的矗立在两侧的路灯飞速移到身后,成为一条条光线。

    风呼啸而过,带着城市里特有的干燥炙热,拉扯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早一点到,那小可怜就会少落一点泪。

    他一定要道歉,将扩音器调到最大,让向夏可以听的清清楚楚。

    然后带向夏去吃好吃的,随便他吃多少,吃到自己破产都可以。

    /

    乐假游乐场在暑假的晚上会举办活动,一直到凌晨才会关门。

    不过暑假也过了半个多月了,吸引的游客自然没有那么多,售票处只有零星的两三人。

    耿阳急忙停下小电驴,锁好。跑到售票口买好票,攥紧手里的票跑进游乐场。

    游乐场的彩灯全部都点亮了,在这茫茫的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如同白昼。

    五颜六色的光照在脚下,转动不停,每踩一步都是不同的色彩。

    耿阳跑得急,胃有些疼,却咬着牙没停下来。

    一个游乐场的工作人员穿着光头强的玩偶服拦住他,朝他手里塞了一个缠着彩灯的气球,活动礼物,免费的哦~

    谢谢!

    耿阳将气球的线在掌心绕了好几圈,绕过笨重的玩偶继续跑,道谢的话消散在风里。

    气球受到风的阻力落在耿阳的身后,色彩斑斓的小光束模糊地印在耿阳的影子上,就像夜幕上低垂的星星。

    游乐园很大,耿阳急速跑了近十分钟才看到过山车。

    实在是累了,他喘着粗气,快步走到过山车对面的石椅上。

    一排排石椅上坐了不少情侣,后面是喷泉,是在等今天晚上的喷泉表演。

    越过一个个人,耿阳的目光里终于出现了那消瘦的小身影。

    向夏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脸蛋埋在臂弯里,看不清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行人在他跟前来来回回,欢声笑语。流转的彩色灯光在他身后,斑斓耀眼。

    可是都与他无关。

    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除了耿阳。

    耿阳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姿势是十分没有安全的表现。

    封闭自己,怕受到伤害,保护住自己的柔弱易受伤的胸口和腹部,让耐受的后背去忍受疼痛。

    耿阳喉咙哽塞,脚步格外沉重,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向夏面前。

    他缓缓蹲在向夏面前,打开腰间的扩音器,身旁近处的人都忍不住投来奇怪的眼光。

    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颤抖着声音,喊道:我来了。向夏。

    向夏耳朵动了动,坏掉的助听器还塞在耳朵里。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满头大汗的耿阳,通红的眼眶瞬间蓄气雾气。

    耿阳把手里的气球递过去,咬了下苍白的嘴唇,眼里满是歉意,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来的太晚了。

    向夏抿着嘴,缓缓扬起一个笑容,学着耿阳之前的那种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

    弯起的眼睛承载不了那么多眼泪,只好从眼眶掉落砸在他的手臂上。

    也砸在耿阳心上。

    不晚,你来了就好了。

    与此同时,身后的喷泉表演按点开始,一条条水柱顺着喷水处的冷调灯光竖直往上冲,停在半空中又哗啦朝四周散去,滴滴答答地落回到藏着黑色纹理的大理石上。

    波光流转,一时间旖旎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银行卡只有四位数的耿阳大手一挥:随你吃!我刷卡!

    向夏懂事地点了一碗面。

    *安眠药不要乱吃,要谨遵医嘱!

    *穆医生说的那一长串话,都是为了剧情,请勿当真!有病了还是要去看医生的!

    明天下午三点钟更新。

    ☆、气球

    观赏喷泉表演的人逐渐多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一下子把圆形的喷泉池围起来。

    向夏安静的世界顿时出现了声音,甚至还有些嘈杂,让他耳膜有些刺疼。

    他听不清耿阳的声音了,但是他透过眼眶中的水汽,分辨出耿阳的唇语。

    耿阳在说,别哭。

    耿阳抬起手给他擦眼泪,很快掌心全是温热的泪水,沁到了手心纹路,流过指缝。

    是滚烫的。

    他不免想起当年自己蹲在医院病房门口,最后的亲人冰凉的尸体摆在里头,他的眼泪也好像很滚烫,腾腾升雾。

    哄孩子对耿阳这个小学老师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可现在却还是非常不知所措。

    他将手里的气球给向夏,然后将他拉起来,牵着他离开人群,到一个安静人少的地方站定。

    扩音器声音调到最大,蹲在向夏面前,一双眼因为内疚而闪烁,不太敢直视他,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向夏摇摇头,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耿阳比他还要大一圈的手,轻声说:想回去。

    好,我们先回去。耿阳现在什么都依着他,起身准备回家,还没迈开脚步,就感觉手被抬了起来。

    他低头看过去。

    只见向夏将手里的气球绳子顺着耿阳的手腕绕了一圈,再打上一个蝴蝶结。

    嗯?耿阳抬手看了眼红色的结。

    这样你无论去哪儿,我都可以看到你了。向夏指了指气球,睫毛上还是湿润的,气球是亮的。

    气球是亮的,五彩的迷你小灯泡绑在上面,在夜晚闪闪发光,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耿阳抿着嘴笑了笑,弯腰将绑了气球的手伸到向夏的眼前,语调上扬,让人听了开心。

    双重保险。

    向夏顿了顿,忽然又有点想哭,咬着嘴唇忍下眼泪,伸手想牵过眼前骨节分明的手,但又停下了。

    他在游乐场四处找耿阳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全是地下搓起来的灰,脏兮兮的。

    他把手又放下背在身后,不敢去握。

    只好轻轻地摇摇头,嗫嚅道:我手脏。

    不嫌弃。耿阳眼眸弯了弯,主动牵起他,带着他走向出口。

    向夏视线从自己又脏又小的手移到耿阳白皙的手上。

    和他冰凉的手不一样,耿阳的手又大又温暖。

    从手心传到心脏,先前所有的失落和害怕都被冲散。

    游乐场的光亮和人群全都聚集在喷泉旁,其余的灯都为了喷泉表演而调暗不少。

    一大一小的背影逆着人群而行,两人之中一个绚烂的小气球飘动。

    /

    耿阳和向夏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门口正放着之前点好的外卖,是双人份的。

    耿阳还有些诧异,翻了翻手机查看记录,发现自己直接选了先前和向夏一起吃过的那家外卖,选的还是再来一单。

    他觉得点好笑,又有种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感觉。

    向夏乖巧地提起来外卖,在耿阳开门后放在餐桌上。

    耿阳带向夏一起去洗手间洗手,两个一大一小的人站在洗手池前,前面的镜子照出两个人相互挨在一起的身影。

    耿阳十分礼貌低头问向夏:我可以把它取下来了吗?

    他指了指手腕上的绳子。

    向夏唔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给他取下来,一个没抓紧,绳子从手中逃离。

    气球没了束缚,向上飘,直接顶到天花板。

    两人视线顺着气球抬上去,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让它待在上面,等没了气会掉下来的。耿阳打开水龙头,白色夹着气泡的水冲入掌心,凉的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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