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毒,光线很好,我第一次在这么亮的地方看清他背上的疤。

    我见过那疤痕好多次了,也轻轻摸过他肩膀上的那部分,我想象不出来,小时候隔了层衣服,我得下多狠的手才能留下这么完整的一道疤,当时那伤口一定深得很吧,不然疤痕怎么会这么明显。

    小时候的事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闭口不谈,我跟他没有好的回忆,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时隔这么多年,好像连道歉都迟得没用了,每次我稍微表现出愧疚,吴浩宇总是故意强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类的词,让我接都没法接。

    又不是古代的武侠世界,吴浩宇却老是受伤,摔一跤把手掌擦伤了,下楼买水把虎口划伤了,直接间接地好像都跟我有点关系,就算没关系我也想让这些伤跟我有点关系,我知道这样想很神经很过分,但那些伤被我想作是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我一面愧疚,一面庆幸他想抹也抹不掉。

    吴浩宇在我半步开外往前走着,正研究哪个方向才是通往魔鬼滑梯的路,突然一转身回过头来看我,问:怎么还不开心吗?还在耿耿于怀买票的事?

    我回避了一下视线,明明刚才一个劲骂人的人是他,现在劲头大着玩耍的人也是他,心态确实好。

    哎呀吴浩宇轻轻惊呼了一声,我是不是应该穿套潜水服来呀?

    我被他看穿,干脆上手摸上了他的背,从肩膀开始一路滑下来摸到腰际,轻拍了一下,以示警告。

    他也不理我,自言自语地说等会要去租个游泳圈。

    吴浩宇特别喜欢那种从高处经过好几个螺旋后滑下来的全封闭筒型滑梯,他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头的感觉特刺激,我也去滑了一个短的,确实是他描述的那种感觉,但刺激倒不刺激,闷是挺闷的。

    我其实比较想去海浪池的深水区跳波浪,但吴浩宇一直只在大型滑梯区流连忘返,光是那个彩虹滑梯我都陪他玩了五次了,到后来我干脆找了个项目的缓冲池边上泡着,等他玩够了再过来找我。

    我就没陪着他这么一小会,这人身上又出了个新伤。

    吴浩宇扶着屁股费劲地踩着水向我踱过来,哭丧着个脸,那边那个绿色滑道设计有问题,每次最后入水的时候都得硌一下屁股,疼死我了。

    我把他拉过来,看他扶着正正腰后的方位,问:哪啊?怎么回事?你玩了几次?

    三次。

    你有病啊知道疼了还玩!破了没有我看看。

    吴浩宇把裤子往下扯了一点点,那其实在他腰以下尾椎以上的地方,目前看只是红,皮下逐渐泛起了些血点子,我见过不少这类型的撞伤,等到今天晚上就得青紫一片,但幸好没擦破皮,不然在这种公共泳池肯定得感染。

    我拽着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别的刺激项目瞎玩了,我让他跟我去漂流,他犹豫了一会,听说是慢速旋转式的亲子池,可以带泳圈,才同意了。

    我忍不住要揭穿他:阿宇,你是不是不会游泳啊?

    啊?

    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海边游泳了?

    我可以在沙滩上给你看包。

    大泳圈没了,我去拿了块浮板让他趴着,在后面顺着水流推他,我不要你给我看包,我想你跟我去潜水。

    我游泳都不会你还指望我潜水

    我教你啊,游泳就是你别害怕,别挣扎,你自己会浮上来的。

    然后呢?潜水就是我害怕,我挣扎,然后我自己就沉下去了?

    你那不是沉下去了,你那是就死了。

    我觉得还是陆地上安全,踏实踏实,脚踏实地所以踏实,对不对?

    嗯。

    你今天怎么不是很开心啊?不是一开始你兴致勃勃说要来水上乐园的吗,怎么来了也不见你玩?

    没有啊,我觉得有点白痴,不想玩那些滑梯。

    那我们等下去踩海浪呗。

    阿宇,我小时候是不是对你很不好啊?

    不好是肯定不好的,但你要说具体怎么个不好法我就不记得了。

    有人见过你背上的疤吗?

    有啊,年年体检脱个半裸,应该挺多人看到过吧。

    有人问你吗?

    没什么人问,要问的我就说是小时候一个小混蛋弄上去的。

    那我现在还是小混蛋吗?

    吴浩宇从浮板上滑下来,站在水里回看我,没接话。

    我们要是没重新遇着,你每次看见那条疤,会想起那个小混蛋吗?

    疤在我背后,老后面了,我想看见它可费劲了。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还能再随便说点什么。

    你在担心什么?吴浩宇问。

    我说:阿宇,你跟我去香港吧。

    我有一个很自私的愿望,想不合时宜地这时候说给他听:我们去香港吧,香港也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你可以选你喜欢的,还是你会更想去澳门?这两个地方的教育体系都很像,反正都跟内地不一样,你要是想读不一样的大学,去香港去澳门都可以,放假还可以回家,很方便的。

    有小孩从我们身侧嘻嘻哈哈地顺流游过去,吴浩宇把我往边上拽了拽,好啊,那我尽快,那边的学校都不是填志愿就行了的吧?好像都是自主招生,啊,坏了,我该不会还得考他们的试吧?我书都扔得差不多了,他们认高考成绩吗?

    吴浩宇答应得好轻易,就像小时候我妈答应我这答应我那的语气,随口一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我觉得有点恼,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话,你认真一点,我不是随便说说也不是突发奇想,我想好几天了。

    你这一天天的瞎担心什么呀。吴浩宇横穿过水流到了另一侧,反身两手一撑池沿坐到了岸边上,身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我很不认真吗?我不是从来都这副德行,说什么话都这么不认真吗?

    我们互相瞪了半晌,谁都没说话,不停地有小孩从我们之间隔着的水流中游过去,吴浩宇抿着嘴咬牙切齿了一会,突然再次开口,边起身边说:我考都考完这么久了,下周都要出成绩报志愿了,等你等到现在才说,啰哩吧嗦一大堆,朋友都有约好一起上大学的,你不会直接说想我去哪念吗?

    水顺着吴浩宇的裤管不间断地往下滴,他踩在路面的积水上,脚踝和跟腱的牵动格外明显,我猛地反应过来,三两下上了岸追上前面那个背影,又惊又喜地问:真的吗?有我吗?有我吗?

    我觉得语无伦次又难以启齿,其实我是想再三确认:会考虑我吗?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问题上,他所愿意接收到的建议里,也能有我的一份吗?他去做那个未来四年的决定的时候,我会是其中一项影响因素吗?可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只是:有我吗,有我吗?

    所以怪不得吴浩宇听不懂,他说:什么有你吗,你跟我说的是同一码事吗?你再晚一点我连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说罢他又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小混蛋。

    ☆、第四十一章 By吴浩宇

    我爸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我上驾校学车去了。

    下了课回到家已是傍晚,一开门整个家里的氛围还是风尘仆仆的,我爸从厨房里出来跟我打了个照面,皮肤明显黑了几个度。

    小子,一年不见你,高中也毕业了,人也成年了,长得也壮了,还知道学开车了,可以啊!

    我内心翻了个大白眼,架不住我爸这突如其来的哥俩好风格,从他抓着我臂膀的手掌底下溜走了,反打量他起来,你怎么晒得这么黑了。

    那边紫外线厉害啊,风沙也大,还可以,晒一晒就习惯了,黑到一定程度就不黑了。

    那你这肯定是黑到头了呗?

    赶紧过来给你妈搭把手,我去把我从青海带回来的酒拿出来,晚上喝一个。

    厨房里传来我妈的声音:哎呀别喝酒

    我爸这次回来受到了绝对的贵宾迎接,他一年多来的出差项目终于结束,以后就能安安稳稳地每天着家了,正好今年我成年,又赶上考大学的重要阶段,我妈高兴得很,做了一大桌子菜,说别喝酒别喝酒,却也主动拿出了专门喝白酒的小玻璃杯。

    我爸抿了一小口尝尝,皱起五官又蓦地舒展开,伴随着一声舒爽的长音,开始夸起了他带回来的酒:他们那边的酒就是有味道,纯,就这一年在工地,跟那帮领导业主天天顿顿喝白酒,也是给我练出来了,高原产的青稞酒也香,但是不够烈,老爷们还是得喝烈的舒服。

    我爸给我倒了一满杯,我妈在一旁劝,说别给我倒那么多,一口意思意思就行了,我爸不管她,拿筷子沾湿了一个尖,伸过来打趣我道:小宇,能喝不能喝?小时候带你出去吃饭,在桌子边上就是这么喂你的,还有没有印象?

    喝喝喝,陪您喝。我没适应过来,感觉这出了一年差我爸怎么性情大变,从前一板一眼的人,现在也没个正型,称兄道弟地跟我开起玩笑来,过一会又说如果我想喝就陪我喝点,我简直哭笑不得。

    反正后来也还是喝上了。白酒是真难喝,五十二度,入口还没那么明显,咽下去的瞬间又苦又呛又辣,我爸说回味是甜的,我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咽一口的难受劲得吃数不清多少口菜才能缓过来,从喉咙到食管到胃里全在烧,这哪里是酒,简直就是纯酒精,一点不享受,仿佛在给体内消毒。

    第一杯为了形式,我是一口闷的,简直刷新了我迄今为止的喝酒体验。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也还算清醒,快吃完饭的时候才开始慢慢有点反应。虽说是大家一块喝,但我爸还是主力军,给自己一会一杯地倒,我妈不断地劝他少喝点。

    怎么让喝的是你,不让喝的也是你,什么人都让你做了,真的是。我爸不满地抱怨道,跟我妈一人一句开始吵吵,饭桌上俩人只字未提任何关于我高考和大学的事。

    我的第二杯很快被我爸满上了,这次我是一小口一小口喝的,别看那么一小杯,也喝得痛苦又漫长。

    饭吃完后我妈开始收拾起碗筷,我爸跟我坐着继续喝,他给我讲那边的环境和地质,还有他工作上的事,电路怎么设计、怎么铺、怎么架线,说我以后不管是旅游还是工作都应该去西北看看,那边真的还是淳朴。

    酒劲好像是一瞬间上来的,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眼前一黑,我知道我不行了,站起身来整个人就要倒,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离开饭桌前我还记着把最后一口喝完了。回到房间后我摔到床上,晕得昏天暗地却睡不着,我记得我似乎还起来吐了一次,总之后来翻来覆去难受了好久,最后的意识又回到了一开始白酒真难喝。

    这一醉就醉到了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我勉强醒过来,一看时间就懵了,搞不清楚是凌晨四点还是下午四点,愣是盯着钟看了又看,怎么都看不明白,两边太阳穴像是分别有电钻在钻我。

    我爬起来出了房间,我妈又在厨房做饭了,我缓慢地接受了我睡了几乎一天一夜的事实,凑过去一闻,她应该是炖了鸡,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我妈见了我,颇为意外地说:总算醒啦,睡了一整天,人都要睡傻了,白酒那种酒真是不能猛喝,你还小啊,就喝成这样。

    我按着太阳穴,觉得脑袋更疼了,问她:我爸呢?

    在屋里规整他的行李呢。

    我尽快从厨房撤离了,去他们卧室找我爸,进了门有点无从下脚的感觉,行李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得满地都是,我在原地干站着,没敢轻举妄动。

    嘿,可算醒了。我爸见我进来,说了跟我妈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白酒我喝不来,下回咱们喝啤的吧。

    你还年轻啊,当然是喝不来,不过男孩子还是要学会喝酒,以后到了社会上也是一项技能。我爸边说话边把几个袋子挪开了些,给我让了条道进屋。

    我把床角腾了个位置出来,顺手拆了一包他带回来的牦牛肉干吃。

    一旁忙碌的男人突然发问:我还没问你,你考得怎么样?

    我忙不迭把自己呛了一口,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我以为你都不会问了。

    问还是得问,但也不用着急问,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你估分了没有?

    没有。

    哪一天出成绩?

    23号。

    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想好了。

    哟嗬,我爸停下手头的动作,直起身子来看着我,这回怎么这么有主意了,想上什么学校啊?

    我想报港澳那边的大学,我看了一下,现在香港的学校大部分递交申请好像都晚了,不知道过几天报志愿的话能不能直接报上,所以我现在比较偏向澳门,我是没估过分,但我感觉肯定不至于掉到三本去,专业我还没好好看过,但澳门大学有一个专门的□□管理,我觉得挺有趣的,再下来有土木工程啊机电工程啊,什么都可以。当然内地的学校也还是正常报,做两手准备嘛,只不过如果澳门那边有录取的我肯定会优先考虑澳门,相当于出境不出国,刚好是个折中,又能感受一下偏西方的教育,又不像出国那么远,都很方便,有个什么问题也好解决,语言环境也挺好,英语、葡语、中文,反正总的来说我想走远一点,在这读了十二年书了,是该出去看看别的地方。

    我爸一面认真听我说,一面点着头,好像挺欣慰的样子,你这个想法都是你自己想的?

    我心里一松动,觉得似乎可以给他传递一些消息,也不是,我有个同学,嗐,这事说来话长,有机会我再慢慢说吧,但简单来说就是,他这回也打算上港澳的学校,不管是香港还是澳门吧,他情况比我有利一点,所以想在同一个地方待着基本是没有难度,难度主要就在我这边,看我考不考得上了。我本来没什么想法,这回是他给我的建议,我觉得我跟他俩人一起去的话,互相有个照应,这不挺好的事吗。

    我就是说呀,就你自己怎么可能这么有想法,但你这规划听起来还行,动了脑子了,有个同伴一起去确实可以,但像你们这种约好了的很难说啊,你读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都得自己想清楚,不能头脑一热说我要跟同学一起怎么着怎么着,你得按你自己的实际情况来,想想就业前景,想想发展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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